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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上穷碧落下黄泉 > 第108章
  “臭小子。”阿紫道,脸上有相当真实的怒气,“坐吧,坐吧,你们也辛苦了。哎呀,小霓衣,没有你们俩我们可怎么办?快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唐棣回到狐狸地就觉得失去耐性,遂让霓衣一个人说了。除了偶尔关注阿紫半真半假的表情,一直四处打量,居高临下看狐地是否还好。崇山峻岭,倒还不见狼烟,有的地方甚至远远地能看见似乎是孱弱小妖与狐狸们杂居的痕迹,一时想起那些兔子,不知道在哪里,老让兔子和狐狸住在一起是不是也不太好……
  “想不到竟然是如此。”阿紫道,“我当时还以为,也是被人攻伐,即便也猜不出来是谁,哪知道是那怪物现世,啧啧啧啧,真是乱套。你们俩辛苦了——”
  话没说完,唐棣正转过头来预备笑着敷衍,没想到霓衣冷不丁来了一句:“没有您辛苦,这一路算计我们,重重设套,心思也花了不少吧。”
  她从不见霓衣如此,一时愣住,表情都僵在脸上。
  原来她是不耐烦敷衍,霓衣干脆是不想敷衍。
  “啊哟,小霓衣,生我气了?”阿紫道,嗓音别提多么甜蜜,除了天然喜欢这样说话,实在无法解释一个寿逾两三千年的老狐狸精对后辈会这样撒娇。
  “不如这样,你再帮我办一件事,我包你消气,嗯?”
  她错了。原来还有这样的解释,那声音里的甜蜜霎时变得噎人。
  “大人又准备怎么算计我们?”
  阿紫笑笑,伸出修长的手臂好整以暇地端起自己的茶杯,诉说起二人去后的种种。什么走后战火就蔓延过来,那些山鼠和猿猴就跟发了疯一样往北拓展,似乎是准备占据整个逍遥谷;与此同时鸟族并不停止复仇,彤炜倒下,钓星失踪,下面的战将都不能亲自来,也不敢来,就放火,就用其他的恶毒办法,其目的莫过于报复,只是报复的对象并不区分是山鼠猿猴还是逍遥谷的土地:“前日还和我说,前线战斗很焦灼,那些鸟儿也像发了疯似的,就像——就像彤炜一样,一惊一乍小题大做,想把整个逍遥谷化为焦土,搞得老鼠猴子们无路可去,就是得到,得到的也是废土。”
  阿紫一边说,一边打量她们的表情。唐棣不在乎被阿紫打量,只在乎霓衣。她望着霓衣,也任由自己这副样子被阿紫看去,眼里只有霓衣的眉头和上面深深的川字。
  “我想要派人去劝和,结果鸟族根本没人理我。找彤炜,没回话。问暮霜和泮林,说不在。那俩不在我是信的,但是说彤炜不在家,我不信,他就是不听,说不定气疯了。但这样不行,这么斗只会两败俱伤,然后大家一起死。尤其是,你想想你们在巴蛇之地见到的事,如果逍遥谷全是血污全是怨气,那会生什么?所以,我觉得,为今之计,我们只能——”
  阿紫把声音拖得老长,唐棣不解,看看阿紫,只看见玩味的眼神盯着霓衣。她也看过去,在短短的片刻间,竟然看见霓衣先是满脸疑惑,继而瞬间变成了惊讶,而惊讶如同闪电般来去匆匆,留在脸上和眼里的是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表情,好像不等阿紫说出来,就已经明白了对方的盘算和那后面的种种的只有自己需要做的复杂考量。
  “为今之计,我们只能联合鸟族,一道打败猿鼠的联军,但是鸟儿们要听话,彤炜不管用,就得去找钓星。她既是鸟族最大的危险来源,也是最受尊重的头领,而且——”
  “可我们并不知道她在哪里,她——受伤了。”霓衣突然打断阿紫,声音里起初的短促是强硬坚决,可惜被后面逃也似的结巴出卖了内心的理亏畏葸。而阿紫闻言,竟然咧嘴一笑,笑得就像一只诡计得逞、不曾化形的狐狸。
  这露台上仿佛只有一个唐棣什么都不知道,先看看那可谓不怀好意的笑,心里打鼓;又看看霓衣,低垂的脸上是灰白的懊丧,仿佛自悔失言,恨自己愚蠢地落入套:再看阿紫,老狐狸已经收回视线,“无妨,我知道,我派今日接你们的大青狸再送你们去,包管不会被任何人发现,你们就跑一趟,可好?”
  霓衣不答,唐棣不知道该不该答。
  “她受伤了,我知道,养伤的地方,我也知道,我还有药,你去送一趟,再说服她,好不好?霓衣,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了。怎么样?”
  说罢,阿紫只是望着霓衣。唐棣也一样。她虽然感受到阿紫瞟了自己一眼,但太短暂了没法看回去作为交流,何况阿紫这话分明没有征求她的意见的意思——那她也不需要有意见,等霓衣决定就是了,她大可以只是伴随霓衣上路,就像之前想的那样,只是报恩。
  良久,霓衣抬起头,说好,随时都可以出发。然后偏过头去,谁也没看。唐棣觉得自己在霓衣脸上看到了某种介于无奈和反感之间的神色,好像是盯着一件自己曾经喜爱、后来多少有些厌弃的东西,太久不看,现在又看,结果是又喜欢,又不喜欢,又反感,又狠不下心来不看。
  “那好,休息两日吧。小妖们都很想你们,也可以去看看它们。后日我安排你们出发。”
  夜里,她和众小妖寒暄罢,回到屋里,开门就看见阿紫在露台上等着她。点点狐火中,阿紫的笑意竟然不如白日那般神秘,显得平静安详。
  她和阿紫打个招呼,阿紫笑道:“白天我看你似乎是累了,就不曾问,我呢也忙着折腾别的,现在有空了,也看见你还在和小妖们说话,就想着过来叨扰。”
  “这是什么话,这是您的领地,何来叨扰。”两人相伴坐下,一道对着幽幽蓝光笼罩着的山谷。
  “我其实好奇,那怪物的嘴里,到底是什么样子。”阿紫道,“而且,你到底是怎么打碎它的?”又说此刻霓衣也不在,大可直说,横竖她听不见,不会再次觉得恶心。
  她看看阿紫,没看出狐狸眼睛里的审视,因为那审视藏在谨慎后面、谨慎藏在平静后面,要到多年之后再回忆,她才会反应过来,阿紫虽然精于算计,但在最关键的时刻,也一样只能遵从天道既有的顺序,对事情的发展去推波助澜而已,比如这次短暂的谈话。而阿紫之精明,不在于她知道这样做是推波助澜,而是在于她选择了推波助澜。
  个体的力量越是强大,就越应该知道天地之广大无限,然后倍加理解自己的渺小有限,从而做出对的选择。如果只是因为力量强大而狂妄起来,那不是真的强大。
  那时她对阿紫的深层考量全然不察,觉得这话说了也没什么,遂一一道来,只略去自己的内心活动不谈——甚至都不想去想,好像一想就会重现似的。说完,阿紫收回视线望着眼前虚空,似乎在思考什么严肃的事情。而唐棣说完,反而心生好奇,“阿紫大人。”
  “嗯?”美丽的脑袋并未拨冗转来,只是微微偏了偏。
  “您白日里说,‘霓衣,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那话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珠翠满头的阿紫转过来了:“霓衣没有告诉过你吗?”
  唐棣看着美丽了千年的脸上的表情,实在吃不准真假,“没有。”
  说完,那脸上的诧异也不消退,反而还加深了,好像阿紫从她的话里发现了之前不曾考虑、甚至不曾认为有存在之可能的问题,明晃晃地四个大字写在眼角眉梢:居然如此。
  不告诉我,就有什么不对嘛?她想起钓星来的那个夜晚霓衣的种种表现,喊叫着不让别人伤了钓星,一直追逐甚至不顾危险地追到天上去,以及最后,站在那里无声哭泣。
  寂静无声,任由泪水滴在土壤里,和钓星的血一混合后再也找不到了,泪痕转瞬蒸发,只有脸上的干涩和水痕执着地留在原地向主人企图欺瞒的心做最后的挣扎。
  “也许她不想告诉我吧,”她又道,“那时候,我看她挺不开心的。”
  那时候?阿紫问。她把那夜所见说出来。阿紫听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抬起眼神转过身体,认真地望着她:“唐姑娘关心霓衣不开心?”
  “关——”
  关心?
  阿紫说这两个字的语气就像用手指捻着一支羽毛,从她心头轻轻划过。动作轻灵却叫醒了每个毛孔,心灵上的毛孔不起鸡皮疙瘩,却叫她的魂魄打了一个激灵:我关心霓衣?
  我当然关心。我当然在乎她开不开心,我怎么会愿意她不开心呢?我又不恨她,无有仇怨,怎么会愿意看到她不开心的脸呢?
  但是看到她的脸心中不起波澜和心生怜悯是两回事啊,甚至可以说,她看见霓衣难过所生的怜悯和看见——就比如说镜儿——镜儿葬爷爷时所生的怜悯,就不是一回事。她怜悯镜儿是因为彼此的相似性,是对孤苦无依的同病相怜,是基于“她像我”;怜悯霓衣的哀伤呢?她见霓衣面有伤感神色,都是在哪里?在自己受伤躺在月光下的森林里,在自己哀伤号泣的泰山上,在自己内心空空行尸走肉的她家里,还有就是那天晚上:自己只要看见她难过自己就会难过,哪怕她是为自己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