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星给她鞠了一躬,她觉得自己有些受不住,也不知道怎么回应。继而觉得自己根本不想在乎这一切,完全不想,只想——
“霓衣她怎么样?”钓星问道,满眼迫切。
“她——”
一说到霓衣,她的满腔怒火与冷冷杀意都消弭下去,整个人恢复冷静,抬头看向天空,正好看到一位上仙赶来,叫她马上回去,“回月宫去。”
她扶着碧霞一到月宫,到处不见人,走了走方才在里间看见月照在霓衣的床边,正把霓衣的头放在自己腿上,一面给她喂药,一面轻声地说着话。她远远地看见霓衣脸上有笑容,虽然依旧疲倦深深,但有了笑容,她也就放心。
一时间,她犹豫起要不要告诉霓衣自己在霍山做的事,自己那样凶暴可怕。
一时间,她想起之前的纠结怀疑,自己和霓衣,到底要往哪里去?
月照和霓衣同时回过头来。她从霓衣的眼睛里看见单纯的期盼和欣喜,却从月照的眼里看见别的东西,“你来了。我们出去说话。”月照起身,把霓衣放好。霓衣见状,眼里立刻流露出哀戚与不舍,她不明就里,但还是先挤出一个笑容来安抚。
月照看也不看,径自离开。她也只好跟着。一行三人一直走到月宫至高的地方,与前日那神台几乎等高,也是几乎能看遍三界。月照上去,站在栏杆边,“你看。”
那五彩斑斓的油膜也似的东西还在往下降,有些地方降得快些,从高处望去已经将下面的山川完全覆盖——不消说,山川河流都不复存在了。
是啊她是忘了去想,战胜于渊、消灭紫金楼,然后呢?天劫是天劫啊,你只是铲除了野心勃勃的那些人,然后呢?
“这——天劫就这样下去到底会如何?”
她看看月照,月照淡漠,看看碧霞,碧霞沉默。安静因为不详,所以显得漫长,即便须臾片刻,也如地老天荒。
“二位——”
“唐棣,你应该知道,所谓‘天地之数有五劫’,按数也好,按其起始也罢,如今这个,便是‘西方起自酉终于戌,曰延康,为坏劫[18]’。也就是说,此劫落地,则‘天地沦坏,劫数终尽[19]’。”碧霞道,因为受伤,声音放慢放低——又或者是觉得自己所说是什么残酷可怕的事情,所以放慢放低?
“天地沦坏,劫数终尽,那么就是说,这一劫过去了,劫数就到——不,劫数就重新开始?”
“对,‘东方起自子,曰龙汉,为始劫’。”
“但是在那之前,”月照忽然开口,“天地沦坏。不可抵抗的力量将会摧毁一切的屏障,将所有被束缚的都会被解放。”
月照并没有故意加重任何一个词,但她明白了,如同一个惊雷劈中头顶,“那柏汜……”
月照点头。“当年的事情,没有处理干净。如果这一次不能解决,西方来的邪魔,就会随着这一次的坏劫,逃脱控制,为祸三界。”
刹那间她先是想问月照是不是当年就知道这一点,继而立刻想起何止月照,自己当初也晓得的,不然为何下界去?然后,无数问题千言万语之中,只来得及问一个:“我该怎么办,去绝寒峰?”
“你要去。”月照说,淡漠的神色中似乎有一丝动摇,“你去拿上她的剑,仙界自有飞云送你去,很快很快。路上你想着她,自然会找到剑。然后,你就带着剑去绝寒峰。”
“好,我这就去。”
“唐棣。”
转身要走,月照却拉住了她,她一愣,“月照姐姐?”
她看着月照悲伤的表情,霎时理解了月照的意思,一下子自己也说不出话了。
碧霞会意,说了一声自己去通知整个仙界大军控制各地的变化便走了。留下她和月照两个人。
“没想到还是这样。”月照说,“去了一个,还要去一个。”
千言万语之中,她找不到合适的话,她该安慰月照?那现实情况也一样,柏汜何等强大,即便今日之自己,也赶不上,这样的人都没有处理干净的麻烦,自己就一定能战胜?谁也没有上去过,谁也不知道绝寒峰上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她该难过?她并不相信自己一定会有去无回,但,毕竟去的是自己,如果有去无回,是自己的湮灭,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她不怕湮灭,不怕消失,不怕心里残存的思念在魂魄溃散的尽头让自己心碎,但她怕爱自己的人难过。
“我——我上去,要是看见她,你有什么话告诉她吗?”
此话一出,眼泪霎时积满月照的眼眶。她有些自悔失言,月照哭着哭着却笑了,“没有什么。自她去后,快一千年了,我没有她一丝一缕的消息。我不知道她还存不存在,如果存在,是什么样子。一开始我觉得两个人应该有很多话说,得不到回答之后,我以为这些话会压死我。后来渐渐地,不需要她回答,我就会得到她的回答了。你去吧,要是还能见到她,如果能,请她给我一个回答。如果不能,也无妨。我们两个的生命已经永远地连结在一起,发生了什么,我想我会知道的。”
“好。”
“唐棣。”她刚要低头去忍泣,月照又唤她,一抬头,看见月照满脸是泪,却努力笑着,“去看看霓衣,看看她再走。”
卧室里,霓衣已经坐起来了,正期盼地看着她。期盼里带着伤感,伤感里又带着欣喜。也许刚才回来的时候她不应该乱闯,这样霓衣就不会看见月照带着自己离开,也许就不会伤心,只会有见到自己回来的欣喜。
一天一夜,啊这一天一夜。
又或许从最开始她就不应该一直和霓衣缠在一起,在凌霞阁的废墟,在巨木浮沉的江边,在太多太多的地方,她应该早早和霓衣分开,这样就不会有今日。
但也许怎样推想都来不及,如月照所说,她和霓衣的缘分,来自于霓衣下界的那一天。霓衣之所以下界是因为月照因柏汜去而不返伤心至极,柏汜去而不返是因为邪魔入侵,是天数,是坏劫甚至住劫的一部分,难道她去怪自己化形成人?怪自己美好的童年岁月的创造人柏汜?甚至怪天道何以有五劫?
不,都不能。她已经在这里。她与霓衣因为坏劫而相识,也应该……
应该。
“你好些了吗?”她笑着走上去,心里不再有任何挂碍——或许已是将死,何必再有挂碍?——霓衣仰头看着她,大眼睛里的泪水就要溢出来了。
“怎么了?”她伸手捧着霓衣的脸,一边把人揽进怀里,一边拭去眼泪。
霓衣看着她,“你去了好久。”
“一天一夜。事情都了结了。”她把自己如何和仙界军队汇合,如何下界,如何战胜众妖都说了,“泮林那张嘴,恐怕一时半会——不,三五百年,都不能来和你玩笑了,不过也说不定,万一治得快呢。钓星毕竟在仙军面前立了功。”
她听见霓衣笑了一声,但笑声的结尾却是一声短促的啜泣。她不敢看霓衣,只好轻抚霓衣的肩膀。
“往下,我再去一趟绝寒峰,就好了。”
霓衣固然行动不便,还是唰地一声从她怀里立起来,“为什么?”
看着那双眼睛里的怀疑、忧虑、哀伤和难以置信,她如同在心里走遍了千山万水,无数的句子无数的说辞从心底流过,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
假如自己回不来呢?她不愿意让霓衣一直生活在谎言中,亿万斯年,谎言被拆穿只要一刻,要霓衣摆脱由此造成的心上的伤痛却要生生世世。
“因为,天劫依旧,我们担心绝寒峰的邪魔会失控而出,所以我要带着柏汜的剑上去,看看怎么把事情再控制住,顶好是一次性处理干净。”
霓衣立刻慌乱起来,几乎说不出话来,她轻轻拍着霓衣的背,一遍一遍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没事的”。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去?”几乎是惊慌的。
“第一,我的法力高强。第二,我能拔出柏汜的剑,证明剑选择了我。第三,我和柏汜非常熟悉。我能判断她是否还清醒,还在不在,是真是假,还能和她一起想办法。”她平静地说。
“那、那……”看着霓衣着急的样子,她知道霓衣很清楚此时的危险和绝寒峰的恐怖,这是骗不过她的。
“你就在月照姐姐这里休息。横竖这里也是你曾经的家,你在这里一定好得很快,不要担心。”
“唐棣……”
“我——”
她想说我会回来的——连“一定”也不敢加上——可自己也没有把握,害怕承诺了,不能兑现的时候,更让霓衣难过。
两行眼泪从霓衣眼里流下来,直流进她的心里。也许在可能有的魂魄消散的尽头,她想,自己也会记得这画面,连同霓衣和自己的许多往日一起,成为自己来世上一遭、再无来世也不枉的证明。
“你好好养病,我不知道此去要多久,事情了了,我就到逍遥谷家里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