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点头,看着柏汜的脸,想起月照的话来,“月照姐姐说,她等了你很久,一直在想念你。希望你能给她一个回答。”
她看见柏汜眼底潋滟的水光。
“我也很想她。因为被困在这里,有话也说不出去,传不回去。假如这件事了了,”柏汜看看她,又看看眼前遥渺的、正在燃起熊熊大火的湖面,“我也许就湮灭了,什么都不会留下。那个时候,她会知道的。”
这比面对自己的终结还要让她难过,千年等待,等到的只是彻底的消散。她无法继续这个话题,否则她就要哭了,于是自顾自说了一句:“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样子。”
“是啊。”
柏汜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句,而她回过头看,背后只有一片黑暗。彻底的,有尽头也没等于没有尽头,时间、空间、一切观念和尺度都不在存在的黑暗。
过去经历的一切从眼前经过,就像凡人之将死一般,她看见自己作为树的童年,也有作为女儿的童年,亲人们都爱自己,自己是幸福的;再一次回忆曹明子的面容,也不知道师姐在地府投胎时是否理解了自己对她曾怀有的爱意;还有魔界的种种,折在自己手上的性命过去已经有那么多,不知道后来这些怎么样了,也许不应该那样凶狠;最后,霓衣出现了。
过往的一切都可以告别了,可是要她告别霓衣,太难太难了。
柏汜当年是怎么告别月照的呢?她不想问。那是她们。而自己和霓衣,是自己和霓衣。
霓衣。
从你在我的枝桠上挂的那一刻到现在,还不到一千年。
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有一千年。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也有残留的意识被困在这里。
想到这里,一滴眼泪落在腮边。
但我还是选择往前走,与柏汜一起,走入这火焰中,因为我没有退路,因为只有往前,才有苍生。
如果我还有意识,我会记得你。
如果我连意识都没有了,我很高兴,我曾遇见你,爱着你。
湖面的火越来越大,湖水也变成了黑色的泥沼,柏汜牵起她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两人一道,走进了烈焰中。
渐渐地,两人的身影消失了,大火先是吞噬了湖面,再吞没了整个青山绿水的世界,并穿越阻障,烧到绝寒峰外面的冰川,在冰的表面燃烧。
然后大风停止了,笼罩着三界的五彩油膜一样的东西也随之变得透明,最后倏忽消失。
第七十章
今天是霓衣在仙界的最后一天,甚至应该说,是最后一个时辰。再看看仙树林,她就准备回逍遥谷去。
树林里,有很多到出生未几的柏树和郁郁葱葱的郁李。其实每年都有很多这样的仙树,并不是每一个都能修成人形。不过从现在看来,郁李和松柏一样多。
这样才对啊,都可以一样多。
她不用回月宫去。也许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月照已经不在了。那一天,月照本来在陪她,在安慰她的焦虑。作为似主似母的月照,并不给她什么虚无的希望,只是安抚她的情绪,给她治伤。她自觉当年心里的伤已经因为得知事实而完全治好了,但又因为唐棣此去而留下了新的伤痕。月照总是淡淡地笑着,说生来世上,谁能不留下几道伤痕?只不过在于你如何面对它而已。
她成日看着月照如今的样子为月照难过,对比自己觉得幸运又不幸运,简直无所适从,直到那天,月照安慰着安慰着,突然两眼一直,愣愣地站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落下。她也站起来问怎么了,月照才从震惊中抬起头,用空洞的眼睛望着她道:“柏汜……柏汜湮灭了。”
那一刻她才知道事情了结了,劫数算是过去了,其代价,就是坚持了一千年的柏汜彻底湮灭,作为上仙,也不再进入轮回,彻底消失在这世上。
月照说,她明白了,留在世上的残剑,本来是柏汜灵力的最后一块碎片,现在收齐了,为这一切打基础的柏汜就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唐棣去,是做出选择的。从现在来看,唐棣做了好的、对的选择。
“这是她告诉我的。事情了结,封印打开,是一千年来,她第一次可以和我说话的时候,第一次和我说话,就是告诉我,她不在了。”
霓衣想柏汜肯定也说了别的,可她能问吗?她只是陪着月照一起流泪罢了。
过了几天,她好得差不多了,月照把她叫去,说自己也决定选择彻底湮灭,不入轮回。
她立刻跪了下去,乞求月照不要这样。哪怕知道这样的残生也是折磨。
月照倒是笑了,“她都走了,我留着干什么呢?鸟儿不能凭借一只翅膀飞翔。我与她,能此生相伴,也就够了。谁知道再相见时谁是谁呢?再也不见,并不可怕。我已经拥有了一千年的美好,也给了她一千年的我的思念,足够了。”
“大人!”
月照怜爱地看着她,“我的法力,一半还给月亮,也就给了苍生,一半我会给你,我在世上,别无留痕,只有你算是我的女儿。”
她只有哭泣,她好不容易找回一个亲人,又失去了一个,现在还要失去,怎么兜兜转转,总是孤苦无依?
月照大概看穿她的心意,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会如何,祝愿那折翼之苦,你永远不必受。”
然后她就走了,如一阵星尘,轻轻消散。剩下空空的月宫。
现在,三界已经不再那样严格分开,妖可以成仙或魔或更厉害的妖,不一定非要成仙堕魔,什么都行,自己选择。她自己的身份也不再是什么问题,她可以完全是她,不用再受妖魔人仙的身份的限制。她可以去任何地方,但她要去哪里呢?
有一天有人来告诉她,仙树林外有一把刀。她赶去看,发现是怒特给唐棣的那把刀。她一开始不知道如何处理,因为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现在她想好了,走到刀前,拔起,御剑,回家。
路上她想着月照和自己说得灭明与敖幸的故事。因为灭明当年曾来骗走柏汜的剑,倒苦水似地把所有的事都说得很清楚。她听完,想了很多次,总觉得感慨。假如当时灭明不自负、敖幸不骄傲、龙父不势利,或者当时处理的仙将不怀鬼胎,也许都不该是这样子。一件事可以有无数个也许,但只会有一个现在的样子。
月照说得对,想如果没有用,只有面对。
还没到家,就在青牛江边遇见了怒特。怒特说自己改变了河道过她家门口,于是来接她,“送你回去。”也不问唐棣在哪里,两人也不说别的,只是安静顺水而下。远远看去,绝寒峰周围已经没有狂风呼啸了。
她问怒特,那日大火你在哪里?
“我就在水边看。真是好大火。就像是要烧毁一切、从头再来似的。”
她没看见,她总是从别人的叙述里知道,每诉说一次她就描摹一次,越想越心惊,却还是止不住好奇。
不然,她哪里来的唐棣的下落?一点线索都没有。
到家一看,众小妖已经修好了她的房子,修旧如旧,此刻正立在门口,与阿紫钓星二人笑闹,似乎都在等着她回来。
她们怎么知道?
她们应该知道的,嗨。
“回来了?”阿紫的嗓子还是那样,招摇妩媚,“里面坐吧。丸子都给你备好了,茶都给我们献了三道,等不及了都。”
四人进去,坐下,就着久违的丸子的手艺说起这一别之后发生的事。除了大火后绝寒峰狂风停止,还说昏迷在绝寒峰下的乌禄清醒过来回到了猿族,而炎魔地不再有魔气硫化气体,所有怪异的魔消失了很多,炎魔似乎已经逃到地底去了。
霓衣想起唐棣走的时候说如何打伤了谁,就问钓星。钓星平静道:“暮霜重伤,被砍没了翅膀,我说我不管,你自己造的孽,你自己想办法去修行回来。泮林那孩子挨了一下打,倒是大彻大悟,选择自我放逐,现在又是我管了。你要是还关心紫金楼的,我告诉你,仙军不罪,全部放回,结果屹巍不见了,不知道去哪里流浪了;他们家——”指一指阿紫,“松泽,行动慢,听到了于渊的惨叫,当场投降,只比我晚一点。现在已经接任狐王了,要不然这老家伙在这里闲等着你呢。”
阿紫笑着打钓星,钓星也打回来,两个人两三千岁了,样子一点儿不像上古大妖,打闹都用王八拳。阿紫假模假式地打完,对霓衣道:“总之呢,紫金楼是完全消失。大螃蟹回到南海去了,大湖里现在用来关押失去一切法力、从头开始的于渊。至于那些宝物,都给你放在你这里,你来处理。”
宝物?她问,就看见阿紫一样一样把什么葫芦笛子全都摆出来,放在桌上。往事历历在目,感觉却像前世一般。
她猛然想起,转而对怒特说,“刀还给您。”
怒特摆摆手,“那原不是我的,现在也已经有主人了。等它的主人回来吧。”
坐了一阵,吃喝也罢,三人都走了,小妖们也走了,好像都怕她当着人不好表达难过,都把时间和空间留给她,全部相约来日再访。周围安静下来,她走出门,从前院看着遥远的绝寒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