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搞得好像体制内人士!
她其实不喜欢也不习惯这种高语境的对话。无它,她不大能猜出来。且不说话外之意,就是话里的含义,有时候这些体制内人士说得也很模糊,让她不知道怎么处理好。顺着说怕给人家挖坑,怕成了臆测他人;不顺着说,她又很难找到恰当的方式不顺着,因为既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没有底线原则要坚持,无处义正言辞)也不是利益攸关(也就没有必须说明的基础),且很模糊,她都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绕,才能绕开地雷,迂回地达到既不顺着也不驳斥、表明里子不输面子的地步。
面对面聊天其实具有相当的难度,话语来去,速度总是很快,要求立刻反应,否则腹背受敌。于她而言,虽然不能说应付不来,但是加了酒精,她就化身一只巨大的捕食性鱼类,而对方的话头是小丑鱼,又快又灵满海底乱转,自己腰身绷紧,总是在转身,最后眼花缭乱,活该挨饿。
幸好今天的女领导通情达理,没有上来就和她猛喝,也没有逡巡迂回就是不答应。大概后面觉得答应不难、但是长期而言还是要考量考量这些人,尤其是她,于是开始了女土匪模式。
唉。
也许自己就不应该在体力劳累的时候就喝酒,还是喝大酒。原先她不这样的,原先她酒量应该还足以支撑自己脚不软,能走路,还能回家。
幸好,电梯打开的那一刻,是祁越在里面。不是别人,也不是没人。
祁越。
这两个字在脑海里盘旋,等到空余无事,又落下来。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脑海。
现在她想起,刚才朋友送自己进家之后,还在说“真是好服务,我算见识了”,又问她那是什么人。她说是祁越,朋友饶是有耐心,问她祁越是谁,她又不着边际地介绍起来。职位,岗位,怎么认识的,送本子,穿得好看,说话直截了当,还有点幽默……
她又捂着头,自己好像说了很多不怎么恰当的溢美之词。
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又或许,酒醉的心与灵魂最清楚是怎么想的。
第六章
转眼周末,祁越睡到九点半——她想睡到十点来着,但是十点半有了约。必须起来,必须准时准点走进这家健身房,摸一摸两只白猫的脑袋,和教练打招呼,换好衣服,走向一切铁砣子,走向今天的训练。
周末充电,先从耗电开始。今天天气好,撸铁完让她快乐跑上半个小时。
“今天做35?”准备硬拉的时候教练问她。
“40!”她虽然喘着气,感觉自己依然有劲儿,硬拉毕竟用的是大腿后侧,明天跳着下楼那是明天的事,今天大肌群发力到位的快乐才是今天的!
她在一旁喝水,看着教练上铃片,想起之前外派学习,一个月在外面,动作不生疏,但也没形成肌肉记忆,于是她傻不拉几地准备做硬拉,却发现只能起三个。夜里和教练说及,教练看了一眼照片大笑,你这是50!
她猛然想起,自己一边上15,以为是30,实际上忘记了空杆的重量。
每次自己练,都会忘记空杆重量。这有点儿像自己平时的生活,想干点别的什么事的时候,并不会调整现有的日程,只会不断加码,一再挤占每天的时间、将“休息”的空余挤得所剩无几。比如一再延迟关灯入睡,只是因为白日事情太多,读书只能等到夜晚。又不能不读书。
为什么不能?
天哪怎么能不读书?
她自己不觉得哪里奇怪,自得其乐地当着自己的奴隶主。很多事情坚持久了就成了习惯,比如读书,比如一般没有生病或者过劳的周六就一定要来健身。然而这样的生活真的没有问题吗?有时候她也会停下来——或者只是稍微慢一点,一点点——去想想,自己是不是活在一个又一个的任务里,由这些任务这些追求构成了所谓的“向上生长”,罔顾这是血肉之躯、而大部分的“事情”、“thing”是不具有让灵魂热血沸腾以压过□□疲惫的。
大时代的到来需要代价,金手指很少,大部分时候腐朽就是腐朽神奇就是神奇、普通就是普通:这都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自己,转习惯了,停不下来。
就这还要追求什么燃烧?就这根本天天都在燃烧,还算一直有柴火没烧完,还要火更大反应更剧烈,还有命在吗?
要说追求更好甚至最好,有些功业如能实现,她也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然而现在没有那样的功业,没有那样的好运,她就得活着,活得更好,向前走去邂逅更多风光,一直努力,看看功业何时到来。
即便也许功业也好成就也罢,都是虚假的……
跑完,她在垫子上放松,鱼也似的水淋淋。听见旁边教练在和另外一位学员聊天,说到自己最近结婚了。那位学员是上了点年纪的女士,满嘴都是恭喜。作为新嫁娘的教练还有点羞涩,聊着结婚的种种,夫家如何,丈夫如何,娘家如何,婚礼如何,等等等等。
她一点都不关心。她唯一关心的可能是她送给教练的咖啡壶好不好用。别的,她只有一份娘家人的自觉。
那不然,难道她站在男方那边去吗?
她有结婚的朋友、生了娃的朋友(多好的老公和多好的女儿!)、准备结婚的朋友、已经离婚的朋友、婚姻名存实亡各玩各的的朋友。她不敢说自己见得多了,但标本够多,她其实对于两性情感关系的故事有点厌倦。她当然还不至于固执地认为只有同性关系才是真爱,她知道无论男男还是女女都和异性恋一样广泛存在着图财求利等等并不纯粹的要求,这不奇怪,这是人性;她是觉得大可不必。
她太不喜欢绕圈子,也太不喜欢互相算计,并且太忙,对于一切污糟、一切鸡零狗碎与纠缠,都只是预备着点随时取用的骂人话予以评价而已。要不是这是大部分人出来聊天最容易拉近距离的八卦,要不是大部分人没法一起讨论更深入的话题,她甚至不想知道这些事。
还有明星能把这样的事弄成真人秀节目!人的时间是宝贵的!
所以别人的婚姻是否幸福,如何开始,如何发展,她都没有什么打听的欲望。若要找她倾诉,当然可以,她非常乐于帮人分析,但不涉及调解,除非盛情邀请、别无他法。
此外,她宁愿做一切有益的事情。情感分享费神费力,特权“消费”。
而且她的大部分不良情绪都来自于工作,只要健身,把多余的躁动之气发泄出去,那随时想伸出手去打人的拳头也就收住了。
呵,10kg哑铃单手火箭蹲,12个一组做三组,还伸爪子打人?
健身是为了舒服,是为了健康,从来不是为了线条或者炫耀,我能做,这就是胜利,炫耀不是任何形式的目的也不等于任何层面的胜利。难道有马甲线就能比过什么人?那是不是在普通人里还应该分分级别,羽量级草量级重量级——烦不烦呐?
人们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自己才是自己唯一的对手,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合任何人比啊?
有的时候她甚至好奇,从心底好奇,别人到底成长在怎样的规训里,自己又成长在何等的非规训环境里?
旁边练硬拉的女生一声大喊,她抬头一看,45!好!下周她也要45做组,迟早有一天,50对她来说再不是只能起三个,而是做组!做!组!
到那时候也许又有人要说,别打磨自我啦,出去找对象吧!你还不着急吗?真要当钻石王老五啊?
单身当然未必绝对快乐,就像结婚一样,快不快乐都在于人,在于自己。她也不是非要当王老五不可,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契机。
比如一个人打开电梯就扑进自己怀里?
她脸朝垫子轻笑起来,那晚过后她第二天问章澈醒了没有,宿醉如何。话很简单,也有由头,然而打字的时候她面无表情、甚至过度严肃,她知道,完全、彻底、百分之百地感受得到,就像看见章澈回复“不严重、到家就好多了、谢谢”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笑了。
人心在算计在作恶的时候,是不可直视的邪祟。
人心在向好向善、在对另外一个人另外一颗心产生好感的时候呢?
也许是棉花糖吧。
章澈和祁越说的是实话,宿醉的确第二天就散了,可见承诺的是好酒,给的的确也是好酒,童叟无欺,中间绝对没有换的。
她把这话告诉祁越,祁越笑道,“那,我们可是有编号,进进出出都有专人管理,瓶子也一如既往地要砸掉的呀!”
那时她在屏幕这头轻笑,不知为何,有些话谈不上傻气,不过平实地诉说事实,也许言辞和顺序有别,但由祁越来说,她就是觉得那么幽默。
也不知道是祁越的话语好笑,还是她自己好笑,也许都好笑。
“笑什么呢?”
得,又上脸了。她转过去看着闺蜜,“没什么,想到些工作里好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