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饶是心里反感一切吵吵自己要跳楼的人,还是不能纵容一个人真的气到去顶楼,毕竟她认得这个大叔,工程部的,真上得去,而且劲儿不小,一会儿拉不住咋办?
骂是骂不到她头上,但这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啊!
她走到三人中间,分开,两手轻轻摁着大叔的肩膀,完全罔顾是非,满嘴“好好好”“对对对”“咱们走”,用乱哄的方式连推带骗把人带到了隔壁会议室,路上不忘对跟出来的其他同事做个手势,请她们泡茶来。然后门虚掩,人一坐,先端正态度听大叔骂自己,骂整个部门,“你们这个样子!你们居然这样对我!”她就报以“消消气”,顾左右而言他地略过事实,说着什么年轻小朋友不了解情况、沟通方式不好:“您别气啦!气坏了不值当啊胡师!”
好,这句话算是说对了,话题竟然真的被她扭转到“气坏了”这一点。大叔发脾气的重点变成了“我都这样了我还怕什么”,历数自己生了很多病,胃不好,还失眠,和老婆吵架,天天一把一把吃药,“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逗哏的客串捧哏,最喜欢找到话头,她一面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刚刚收到消息的另一位非常了解情况的同事开会归来、拿着工资条和这位大叔仔细掰扯他主张的钱发少了的问题,一面是真心关注一个仅仅是快要退休的大叔怎么开始一把一把地吃药——“怎么了您,胡师?怎么就一把一把吃药呢?”
听她的口气,那“一把一把”是欧美影视里中老年白人药物滥用时才有的可怖场景,“把”都不能算是合适的量词,其实是论勺。
大叔开始说自己的胃如何烧心,她用顺竿爬的话术、诚恳的语调和关切的眼神,说这可能是反流性胃炎,得赶紧看,不能乱吃药,不然没用不说,“食道烧坏了咋办!”大叔不知道接受到这忠告没,接着说自己失眠的事,说安眠药也是一把一把吃。她立刻摆出严肃表情,说该去就医就得就医,精神类药物不能随便吃,虽然心知大叔买的绝对不是处方药。
就是一个拖延时间,顺路安抚情绪,只要稳住,等到解释来了,就没事了。
大叔接着说自己如何和老婆吵架,她只能安抚,一起叹气。大叔说老婆嫌弃自己几十年不涨工资,原先觉得自己挣得多,现在嫌弃自己,这一次又觉得还不如之前多(其实少了多少呢?她事后看了看,不到三百),打牌回来就一直在骂自己……
说着大叔竟然掉眼泪了,她满屋找纸——这可真是没想到。她想了想这算不算是自己情绪安抚的成功?也许是吧,甚至是自己的亲和力的成功。只是看着一个一身横肉、满脸凶相的中年男子在一个年轻姑娘面前掉眼泪,她就算成功,也觉得心疼。
后来同事当然如她所说带着工资条来了,也发现了问题,现场给部门的负责人打了电话,解决了这因为谁都不知情所以漏算的绩效分数,大叔下个月就会拿到少了的钱——圆满解决,大叔走的时候是笑着的。她回到办公室,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大家聊起来整件事来龙去脉,算是人力资源部门惯常有的八卦交流。说着说着不免说起其他的故事。有一直不肯进步蜗居一隅、结果现在需求消失岗位也面临消失的无奈故事(活像在北京看自行车车棚的大爷们),也有自己体弱儿子智障、母子相依为命结果母亲患癌后只好带着智障儿子一道自杀的凄惨故事——祁越记得,那是个区公证处打来的电话,找她们确定这位母亲在世上还有没有亲人可以继承她不算值钱的房产,否则就要充公了。
大家都在感叹活着的不易,都理解退休工资带来的差异和这种差异的历史根源,都可怜这些再简单不过、再普通不过的劳动者,但又真切地知道这样简单地出卖劳力很容易被社会淘汰。
不曾亲历但是听说过的滥发金钱与实物的疯狂时代,使得一群原本不该生活得这么随顺的人活得很滋润,意识不到对于他们来说是危机的变革的来临。当好时光过去,得到的一切都要还,一切都有代价,甚至日渐高昂,叫人支付不起。
从这一点来说,社会主义还是比当今的资本主义好些。英语国家爱讲的“社会支持”,说到底还是依靠社会主义的基层组织来得好些,比如自己那年去移交见过的社区。资本主义无序发展,把世界折磨成这样,简直是“百废待兴”,政府的二次分配作业做不完,事情那么多——
电话来了,催ppt,她又只好走进隔间,午饭让同事们带回来。
唉,希望这样的事——哪怕单纯是有人上门闹事——能少一点,让她过个愉快的周末,和章澈去喝个咖啡……
第十二章
人生在世上着班,总会有失望的时候。祁越不觉得自己对上了年纪的人有太大的失望情绪,归罪于历史,总是很轻易。你总不能倒过去怪一个垃圾是垃圾,且不说事后诸葛亮的问题,人家的确也没有改正的时间、更没有改正的能力,年轻的时候生活条件也不怎么好,积累的营养不足,无法抵抗衰老——人类的血肉身体是伟大的造物,但总归是用进废退的,衰朽到一定的程度无论如何挽救不来。这都是事实,她愿意接受。这种观点是有点残酷,但总好过她原先持有的全人类都应该被尼采的超人主义框住的观点,好像九十岁死前还要攀登火山一样。
对于年轻人、特别是比自己小的刚刚毕业的那些孩子则不然。对这些新鲜纯净、甚至可能新鲜得愚蠢的,她哀其不争不多,怒其轻佻愚蠢,倒是常常有的。毕竟她每年都要去负责“批发”一群实习生,负责管理他们的杂事,负责处理他们与所在部门的冲突(每次她都对不听自己话的小朋友说,严格地讲,我是在这家企业最后一个站在你们的立场上说话的人),以及最后,负责挽留、擦屁股、或者送出大门去。
大部分时候,她不愿意送走。大前提当然是不愿意走到流失劳动力的地步——何况这是很便宜的劳动力!——其次,从个人角度,万不得已送走的时候,往往遇到糟心的事情,总要生气,总要多方维护关系处理利弊,总要把一个小朋友从原来还算稳定、严格遵守劳动法并且关照个人成长发展的地方赶到茫茫社会上去,她不愿意。
她承认这家企业也算不上多好,但她坚持这里一定不坏,更何况有她看着,一线部门敢怎样?
她倒不敢自诩守护神什么的,然而和学校的关系大多也是这样建立起来的。和足够成熟的成年人合作容易,不是对彼此人格的钦佩就是对各自利益的尊重。和不成熟、严格来说只有年龄是符合成年人其他一概不符合的小朋友们就不好说了。
她经历过很多实习生要走,也的确送了不少。有去网吧当网管的(行吧,现在的网吧不是她上学的时候、蓝极速还没失火的那个时代里乱七八糟的样子),有去ktv当服务员的(和你炒菜相比难道不是更没有技术含量?但一个男孩子,随他吧),有兜兜转转去到同行那里的(这种居然还给她打背调电话,她倒是会说一切好话,但问同行,怎么实习生还要背调电话,胡乱增加工作量),这些都成,因为公允地讲,作为一个hr,她觉得这都是适岗的。
今天这个不成,抛开和部门吵吵闹闹的幼稚行为不说,想去卖装修,非常不适岗。
这话她脑子里转了又转,非常努力地控制自己千万不要说出来:姑娘,你连我都无法说服,甚至不够伶牙俐齿,你卖装修?你打过陌拜电话么你就当销售?你连我的茶餐厅领位都干不好,都做不了笑脸迎人,你当销售?你当装修的销售??
几年前还在流行说富养穷养,现在反观,很多人自己就浅薄,也不能指望他们真的了解这几个字的含义:它不是物质,是精神,是思想。培养一个孩子不止在于身体健康,更在于心灵健康,给孩子爱,给孩子见识,给孩子勇气,这就够了。结果许多人自己就没有爱没有见识,色厉内荏,养出来的小朋友,男孩阴柔自负,没有皇位偏觉得自己的y染色体很值钱;女孩娇惯愚蠢,没有公主命没有公主的颜值但是有一身公主病。
如果只是为了躲避久站的工作环境,就要去装修销售的精神折磨,渐渐地必然哪一个都受不了,最后流落何处呢?她不知道,她觉得运气好她会在同行的那里遇到她(又有浪费时间的背调得话她会实话实话,让同行自己选吧),运气不好——
不好应该是回家,中等应该是奶茶店。
她看着眼前长得像洋娃娃,说起来好看也不好看,不好看又有那么点可爱的傻不拉几的小姑娘,由衷发出两个感叹,一个是流行语,一个是她自己想的:
第一,放下助人情结,不然乳腺结节。虽然她自己既不能完全不助人,而且有甲状腺、乳腺和肺部结节。
第二,蛋白质只能去一个地方,脑子,或者胶原蛋白。
“只要你们老师同意,我没啥意见。”她说,“去找你们的辅导老师,或者招就的老师,说好了请他们联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