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许多的“或许”和“万一”之间徘徊,理性与感性(再一次)斗争,理性还可以多分出一点余力来骂自己是在鄙视一个成年人的自理能力——这样一想,不那么逻辑化的感性又觉得事情也许没有那么严重。不然凭借自己发达的第六感,第六——
幸好章澈的消息来了,“醒了。”
醒了呀。
“谢谢你。”
不客气。
在心里自言自语的声音都放轻柔。要不是今天办公室太安静自己打电话会被所有人听到,她就打电话了,可惜。于是在微信上细细地缓缓地问情况,又哄章澈去睡。匆匆吃个午饭,正感觉自己的心放下了去,没想到一个电话又提起来。
和学校找招就办老师打交道,不怕对方傲慢、架子大、门槛高,也不怕对方要这要那(实话说,这样的人少,可惜她真的遇到了),就怕对方一个电话过来要主张他们实习生的“合法权益”,而且一听,还真是麻烦事。
今天这位老师就是要这要那的家伙,想必是当年做导游的习气不变,每次想到这个男的都觉得真是误人子弟的货色、遂每次接他电话使用礼貌语气都觉得恶心。这次不一样,这次这个恶心的男人说出更恶心的事情:祁经理啊,我们实习生xx说在你们那儿有老员工对她动手动脚啊。
啊?
是啊。
动手动脚?
对方嗯嗯啊啊,也没有说得十分清楚,她想了想,第一这个货肯定没有从班主任那里打听到详细情况,他估计也不想,其次估计班主任也靠不住——反正现场和当事人都在自己手里,拉来!
告诉那货自己去调查,“有消息了回复您。”一边打开电脑上的花名册,看对方在哪个部门——餐饮,诶!——一边一个电话打给实习生的主管,去调查,然后把人给我叫来,“在岗位上就给我送来,不在就给从寝室床上给我打起来!”
两头谈话,真有这样的老员工那简直“杀无赦”。
五分钟后人就来了,她带到隔壁小会议室一坐,茶一泡,自己的保温杯一放,解释前情,“说说吧,怎么回事。”
小姑娘来时略有惊惶神色——可以理解!在这家酒店里实习生一般听到说祁经理找都会有点害怕,因为不犯大错误一般祁越也不找他们谈话,只让部门去说,而且相比于部门管理人员,祁越要难对付的多——现在竟然冒出一张笑脸。
笑脸?
哦不,她顷刻间反应过来,笑的话,就证明更不是好事。有的人在原生家庭里,二十几年来从来没有被任何人重视过需求,也许小时候哭哭哭也没人理会、或者理会了也不过是一巴掌,告诉他/她“不许哭”“哭什么哭”,幼小就渐渐发现,负面反馈没有用,没人在乎,为达目的,只能笑。于是,无论是尴尬是恐惧是自责,他们的条件反射都是嘎嘎的笑,这让人觉得他们是奉承、是不识好歹、是更没有情绪理解力,但他们只会笑。
眼前这笑是挤出来的,要是再辅以搓搓手、一脸操劳的褶皱与褶皱里的尘土,那和小说中从黄土高原里走出来、进入陌生环境心怀畏惧自卑的老农没有区别了。
姑娘说,祁经理,那天是这样的。我和某某,我们是朋友。那天我和我的另外一个朋友,吃烧烤。我给他发消息,他就问我来不来,后来我们就在哪里又吃。我不想去他家,但是我朋友走了,我就让他把我送回去,他骑摩托车。然后他就没有送,直接把我带回家了。我不想上去的,他把我扛上去的。
“等一下?扛上去??”别的都不及问了,先问这个。
对扛上去的。因为我不想上去。
祁越认真思考了一下双方的个头,觉得不可思议,“你继续。”
然后就在他房间里,我就不想嘛,就把他推出去。推出去他又说他要拿这样那样,我又开门,他又进来,又想,我又不想,我就把他推出去。
啊??
就这样好几次,直到最后我说我不回寝室卸妆脸会烂掉,要他把我送回来,他才把我送回来,但是把我手机扣了。
啊????
下午快两点的时候,祁越终于彻底搞清楚了女方主张的故事。不止是“动手动脚”这么简单——她也不知道是女方说得简单,还是老师理解过于简单,虽然这是可以去厘清、她也有好奇心去厘清的,但现在她没有时间,厘清了也会觉得加倍恶心——而是或许可以说“严重得多”的事情。从这孩子进来工作就认识了胆子肥的男子,还不是作为一般同事的认识,而是作为暧昧对象的认识。男的不省油,女孩也缺乏自持,勾勾搭搭人之常情并不应该遭受什么道德审判,但是自己承认“这不是第一次我去他家睡我已经去过很多次”,就有点大跌眼镜;再辩解自己“真的两人睡在床上什么都没干”,就更有点让她感觉消化不良——就算她信,她百分之百地信这么一个不省油的灯会有如此柳下惠的做法和吃饱了的豺狼虎豹才会有的耐心(出于什么,出于对处女的渴望?),倒过来从你陈述的事实来说也不对啊!之前你怎么去他床上睡个安稳无事两小无猜的觉,这次怎么他就想强勾啦?
她当然抵制受害者有罪论,但又实在有怒其不争的心:一开始觉得“你居然纵容自己到这样的境地”,对方骑着车临时变换路线,到了男方家楼下还被“扛上去”,怎么都接近于绑架;后来反复把人推出去、受骗上当给他开门、开门又挣扎推出去,她已经觉得自己在听罪案故事、听伪装成法治在线的八点档;最后说男的同意放她走,但是把她手机扣留、第二天也拒不归还,到了夜里姑娘觉得不行,不能一个人屈服于压力去拿、避免出现一样的情况,准备叫上寝室室友们一起,这时候终于有一个姑娘清醒过来,说,我们问问宿管阿姨吧?这才有了找阿姨、找上级、闹出来、手机还了、心很委屈、找老师诉苦、老师找她兴师问罪。
胆子包天!!!而且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简直觉得自己在心里咬牙切齿,心里一面骂怎么可以这么不懂得自我保护?一面又说应该感谢这孩子的蠢笨和不了解社会规则,不然如果当场报警,那她们就不是现在这个场合见面了。要怪,有无穷的可以怪的,怪教育的缺失父母的缺位,怪社会发展太快和不均匀,怪企业其实约束不了员工的个人行为但又很有可能为之承担代价,怪《圣经》说太阳底下无新事,最旧的除了日升月落就是马太效应。
她怒气更甚,谈话态度也严肃起来,说那家伙的问题不论,那是他的问题,我们会处理,至于你——
没说几句,那姑娘大概理解了不但她自己有犯错、男的也错得厉害、甚至诞生了假如自己没有和学校诉苦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的念头,竟然后知后觉地受到了惊吓,眼眶里泛起水雾,声音微颤,“祁经理,我不想这样的,我只是想要回我的手机。”
她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他真的对你做什么你怎么办?”
她看着那姑娘,一张再普通不过,无非长得有了一点成熟劲儿,因为总体的平凡无奇、说出现在餐厅出现在客房出现在任何服务业都有可能、放在任何场景里都不算违和、唯独不会变得很聪明干练的脸。
“你自己想想吧。”
她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刚才“真发生什么我怎么办”的震惊,心里只有深深的无奈。
末了,教完这姑娘保存好手机里的聊天记录以备一切万一、开着手机录音得到了姑娘关于“我们真的没有发生事实性x关系”的再三承诺,打发她回去,下午不要上班,在寝室里休息——生怕回去了两个人又碰面出什么问题——她深呼吸几次,去找领导,带着清晰的条理先陈述事实后定性事件,最后提出了几个解决方案。上级思之再三,又再报告大领导,最后确定:都走。
她只好立刻给学校老师打电话,录音着说清楚,然后找车队要了个车,通知那孩子,打包,收拾,立刻送你回家。
给老师打完电话——现在想想,肯定是被这家伙隔着电话线恶心到了——她就开始肚子疼,接着恶心,差一点儿就要吐。如果不是想着单位无论如何都是公共厕所太恶心,已经去吐了。
心里一堆块垒,不能再鼻子里一股氨味了。
本来想撑一撑忍一忍,一个半小时的车把这孩子送回去,结果一起身就痛的蜷缩回去,心想不行,万一路上大家都没事她有事,那就不怎么美好了,何况腹痛想吐可不见得单纯是肠胃型感冒。思来想去,只好坐回去,打电话给车队师傅,交待安排,打电话那个姑娘,交待安排。然后就半趴在桌上休息,等着腹痛到差不多的时候,去腹泻或者去吐。
一直到引擎发动人车上路,她都在桌上安安心心半趴着。别人进来问怎么了,她照实说;关系好的进来问,她说要死了;上级进来说请示完了,男的和他谈话,让他辞职,“反正工作失误不是一次两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