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两步赶上去,先寒暄问候收到感谢表示不谢、受到赞美表示不用——关女士还专门夸奖她“一表人才”,伴以上下打量的目光和笑容,看得她差一点想说阿姨我平时也不这么穿,我这是工作服,行业所致迫不得已——然后关女士就凑近了悄声道:“我想拜托你帮我个忙。”
“您说。”拿出自己一贯的听话礼貌。
关女士看着她笑,那笑容叫她莫名想起自己在大马路上总是被陌生人问路,好像多面善、从自己的长相就能知道自己是好人似的——她不理解,从不理解,倒是不反对指路。
“你帮我和,呃,那个主任——”
“陈主任。”
“陈主任,说一声,明天要是检查结果不太好,就不要说得太直白,我怕,”说着指一指前面的姐妹,“怕她受刺激。这孩子现在本来就神经紧张,万一再吓着——”
“明白,明白。您放心。”她点头,感觉比和自己的大领导说话还乖三分。
于是放下行李,回去上班,诸般繁忙,间中只有时间发微信给相熟的主任,人家立刻明白。再见到章澈已经是晚饭时分。什么感谢,什么招待,她只是听着认着,既不过分客气、说什么认什么,也不过分讨好、做什么拿什么都让章澈做主。
这是她的家人,不是她的,现在、此刻,她就是个外人。
当然也许,关女士并不这么看待。在眼神流转的短暂瞬间里,她看得到关女士看女儿的爱、看她的打量与克制,看她们两个的玩味。
往后几天,她对于这件事的了解,也就仅限于每晚章澈回来与她分享的内容。陈主任固然是她的老朋友好朋友,但她还是一个字没问——既有不希望医生透露患者隐私越过道德底线的保护、且自己是个外人的定位,还有最主要的就是太忙了。想起来或许应该问一下的时候,都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了。
反正关女士会告诉章澈,章澈一定会告诉她。结果等到独自吃完饭洗完碗,刚想到自己的沙发狗窝里躲起来看看书,章澈回来了。
“今天好!一举两得!”
人靠在她怀抱里,脑袋放在她肩头,顷刻间她倒觉得自己肩膀无比宽阔。
“一举两得?”
章澈蹭了蹭,长舒一口气道:“我妈眼睛里那块的血丝,你看见了吗?”
“嗯。”
“今天顺路也让陈主任检查了一下,说是那什么,翼状——”
“翼状胬肉,充血之后没有消退等于死掉了的毛细血管。”
“对对,说不要紧,不想切不切都行,想切也是小手术,当天做了就恢复视觉,毫无影响。”
“那挺好啊,伯母想做吗?”
“暂时不,而且也可以回去做。这次先照顾我姐。”
“表姐怎么样?”
“高度近视加黄斑,病变程度可控,就是要注意休息。”章澈向她怀里一转,顺势搂着她,她也就凑上去亲亲章澈的额头,“妈妈还说呢,说陈主任情商高,之前不是说请她病情严重的话就注意说的方法,她更进一步,不严重就转为批评教育,把我姐好好说了一顿,我看那样子,深受教育!”
说罢便笑,她也笑,两人就这样搂着,不发一言静静依偎。她觉得这样很好,就这次,固然也是暴露在关女士的直接关注下,但如果母女二人觉得没有必要说,那她也不觉得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非做不可的事,尽可平静安详、顺其自然。
有些企业标榜自己不担心多少公里外多少天之后的事,她觉得多少有些吹嘘,只关心眼巴前儿,勉强可以用于人生哲学,仅限“勉强”,毕竟“不关心”和真的“不考虑”是两回事。
眼睛无碍,陈主任诊疗得当,推荐也得当,那两位女士又安排了点别的检查,周末还说就近玩玩。由于检查都是分开的,祁越只好牺牲周末去陪同,表姐可能散瞳了看不清楚,她陪,关女士的那一系列检查就交给章澈。等到两组人马在某个检查科室门口相遇时,正好两个病号都进去,两个陪看病的坐在门口。章澈缺席现场工作却没法完全不指挥,电话打个没玩。检查单付款单一大堆捏在手里,她见了,坐在章澈身边,从章澈左手里抽出单子,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夹住,然后把自己的手盖在章澈左手上,安抚从对话里就听得出有多焦头烂额的章澈。
她拍拍她,好像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开始,还可以绵延到很久之后。
她愿意当别人的肩膀,也希望别人把自己当作可以依靠的肩膀。因为这种被需要、被理解的感觉,才是她的支柱。需要她、理解她、支持她的人,最后会成为她的支柱。也许你只是在她面前表露一点点脆弱,靠在她的肩头打个电话,就可以让她成为无坚不摧的钢铁。
只要说一句,亲爱的,我需要你。
就这样章澈打着电话,靠在她肩头,两个人一时累了,不知道关女士先出来,身为母亲,先吃一嘴狗粮。
检查完,一边等结果,一边准备就近出去玩玩。章澈本有意陪同——祁越当然也就贡献车子不贡献人——谁知道章澈迫不得已加班赶进度,变成祁越挺身而出司兼导,路上还能讲点笑话。如此一日,倒也逛的开心,不待结果出来,已是阴霾尽扫。回去路上,关女士甚至不由对侄女说,还是来对了是不是?“病没什么大事,玩得也开心!”
表姐叹口气,大概觉得不存在根治,以后需要注意和小心的事情也多,便说是倒是,总体来说不好不坏吧,这生活,“就是不会给我好过!”
其实她一向不喜欢怨天尤人的人,只是这是病人、是章澈的表姐,何况关女士既然愿意带着她出来看病就充分证明对侄女的容忍与在意,和女儿怎么吐槽那是和女儿,不是和她。
“生活嘛,总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算个总账,不好不坏,也许是一种常态。”
她也不是非说这个“也许”不可,但也并不是出于保护对方的想法而说,而是为了对世界的复杂和混沌表达基本的尊敬而说。
“过得下去就行咯?”表姐说。
“过不过得下去,在于你的心。”她说,余光又一次看见关女士在看着自己。
世界是复杂的、混沌的、不清不楚的、难以捉摸的,我们自己则可以是简单的、清晰的、明了直白的。世界是世界,是天然,我们是我们,是选择。
又过一天,姑侄二人回去。一路去机场,聊着说着,停好车还是她送行李过去,觉得自己实在是服务到位,当年在前台的工作也算是训练到位了。就在登机牌取完行李也托运好、表姐去厕所的时候,祁越本以为关女士会有什么话要单独对女儿说、正打算迈步走开,身子还没转动,关女士突然开口道:“章澈,你什么时候把人家介绍给我,嗯?”
这话说得两人都是一愣,她看章澈,章澈看她,千言万语密码和密码本太多了,一下子对不到一起去。幸好她这几天用余光瞥关女士习惯了,此时又一看,看到关女士玩味的微笑,忽然胆大,忽然觉得自己明白了过来,笑着、以女儿女婿身份结合的甜美叫了一声“伯母”。
之前,她都叫关阿姨。说起来没啥区别,却又好像是某种有必要的改口。
章澈还在那里不明就里,关女士倒是笑起来,“好好好。”
“哦——哎呀!妈!”
“怎么了?”说着白一眼女儿,又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祁越,“嗯,好,一表人才!”
人说亲人无法由自己选择,话是没错,说的时候也一般是不怎么瞧得上的身边亲人的坏情况——人性如此,好肯定不会说选择,只会感谢恩赐,懒惰者甚至不会说不好是试炼、只会说“也是神所赐予”,怪道上帝对人类失望。祁越有时看自己的亲戚,作为整个家族的交点看不同的人,如这世界上的一切人群一样各有长短好坏,而且因为太亲近,把优点缺点都看得很清晰,相比陌生人她在他们身上感到更多的佩服和更多的无奈。她觉得作为亲人,有无法斩断的纽带是客观事实(虽然硬想斩断也不是没办法),但的确可以控制这纽带的松紧。比如她的父母,亲爱亲友,但并不干涉,要问意见当然可以给,要一起做投资会客观考虑,要是出了什么事也会尽可能地帮助。
是亲戚,有相当近的血缘关系,但并不代表这等于其他。有边界有余地,大家都舒服。能够水乳交融,还不如先睡到一张床上去再谈底线的消失。她自问即便是孔怡或许梦雅等一班好友,就是杀人放火,她能继续当她们好朋友照顾她们的父母,但能说“你杀人我递刀你放火我添柴”的前提从来都是明确地知道彼此不会去杀人放火,而彼此做的其余的事,都是人家的个人自由。何况都是成年人了,明确知道彼此相处的基础就是互相尊重,由尊重引申出宽广的彼此接纳的范围,只有这两样都成立,在说出那些刺耳不中听但是很有用的话的时候,才会真的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