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派?”
“对,龙门派,就在龙门山上伊水边,那片石窟,古代传下来的。有机会我们去看看。龙门派长居于龙门山,算是东都一带的大势力。他们奉开凿石窟的鲜卑皇室为圣,名字里都带个‘元’字作为纪念。本代掌门叫——”
她想了想那嘴上长了个硕大的痦子、留两撇鲇鱼似的胡子的男人的名字。竟然一时想不起来。装作君子实则强盗的人的名字竟然想不起来,装作强盗实则君子的人的名字她倒记得清清楚楚,也许她的记忆力比她本人要正直得多。
“叫韩元水,他还有个哥哥,叫韩元喜。两人有个师弟,叫岳元彬。多年前据说是这两兄弟合力排挤岳元彬,是嫁祸陷害,还是武力逼迫,众说纷纭,没人知道,导致岳元彬出走,离开了龙门派,从此不知所踪。那韩元水由此做了掌门,一直做到如今。”
她没见过岳元彬,只听人说过此人相貌堂堂,现如今想来,人也许的确是相由心生{10}的。
“那他和他的哥哥就没有矛盾?”居觐立刻问道。她笑了,此刻又如此机灵啦?假以时日,啊,假以时日居觐会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外人还不知道。也许有吧。但凡武林门派,若能立足江湖,必然有自己的独到之处,或武功绝技,或神兵利器。处理不好,这些东西总是要引起斗争的。”
“没有例外?”
“例外,也有吧。比如说……比如说咱们之前遇到的王家。”她调整自己的姿势,改为盘腿,又转转方向,不想居觐老盯着火红的夕阳看坏了眼睛,“王家老爷子,就是王子涛的爷爷,叫王正。王正从他的父亲王权那里继承来了一把宝刀,王权是个铸造师傅,一生功夫铸成此刀,就取名叫王刀,凭借自己的自己发明王家刀法和这把王刀,开创了他王家的事业。他还没死的时候,王正在刀法上就青出于蓝了,于是他把王刀重新熔了,一分为二,重铸了两把刀,一把留给自己,另一把给儿子。给自己的叫‘大刀’,传说因为刀身宽阔所以叫这个。给儿子的叫‘长刀’,顾名思义,刀身狭长。然而等到王权快死的时候,王正已经有个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个个都学了一手好刀法,怎么办?”
她两手一摊,肩膀一耸,望着居觐的眼睛。
“于是这父子俩又想了个办法,把大刀给熔了,变成又另寻上好材料,重铸了三把刀,取三家分晋的故事,以魏、赵、韩取名,分给三个孙子。”
居觐恍然大悟道:“所以那日在牧护关,王子涛说的魏刀——”
“对,就是这里的。王家一再把自家的宝物分裂再分裂,保证每个继承人都有。现如今我想是不能再分了,三房就三把刀,三把刀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吧,再不会分了。再说了……”
“嗯?”
“我不认为这是什么好的做法,不势均力敌都不能等于不争,何况势均力敌的时候呢。”
“那——”居觐似乎在思考下一个问题,而她期待着,不甘寂寞地期待着。
“你们无极派呢?”
居觐问得天真无邪,她哈哈大笑,虽然实在没有想到居觐会问这个:“我们?我们师兄弟之间没有这个问题。为什么?因为无极派的武学太复杂了太多了,玉册上的内功,人人可以读,人人可以练,你要练得出来,算你的本事。别的功夫,一生能专精一两样,已经算是不错。”
居觐长长地“哦”了一声:“原来,不斗,就是要东西多。”
这话说出来,就好像大石头砸进江水里,让白藏一时无言以对,而居觐继续道:“‘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11}’,可什么是寡、什么是不均?照你说的,也许有很多人心中没有人之不均,只有我之多寡。人有我无不行,我有人无反倒可以?”
白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居觐的眼神清澈,但说的话,却实实在在地像是尖锐锋利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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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9}一般来说,“漕船的形状是圆短体阔,船底平浅,缺少窗户,载重量大”,多为短途使用。能一直“睡”那个船的只能是粮袋,人多了就不行。
{10}“命由己造,相由心生”,其实不能单纯解释为皮相,更应该是本相。我觉得解释为皮相是很世俗的理解。但现实中来观察,我等肉眼凡胎只能看到皮相,觉得也很在理,有的人是什么人都在那点面皮上和言行上展现了。
{11}《论语·季氏第十六篇》:“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
第六章
两人乘船又转船,赶上丰水,一路走得又快又顺。这日已经是坐在大上许多的客船上。居觐镇日在船头呆着,或坐或立,两岸风光怎么都看不够。大小市镇,官道驿站,纤夫苦力,渔船扁舟,还有山林、飞鸟、走兽,她什么都想看,什么都喜欢看。白藏也陪着她,她问那是什么,白藏就告诉她是什么;再看到差不多的,她又问是不是之前的什么,白藏回答,她再问区别与联系,白藏依旧答:于她而言是大千世界,于白藏而言也许就不是了——至少她现在看得出来,白藏觉得挺无聊的。
是啊,对于白藏来说,马都是马,就是马而已。她也不是赵高,犯不着指鹿为马,才觉得马有意思。
但她不愿意看见白藏百无聊赖的样子。从前她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百无聊赖,她知道别人觉得无聊无趣的场景中有太多她觉得有意思的事情。小时候,师尊天天要她能在各种情况下都怡然自得,结果渐渐长大后师尊开始觉得她的性子太平淡好静,开始要她下山来。她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就问,难道师尊觉得我这样不好吗?
不是,师尊说,但你这不是真的平静。
那什么是真的平静?
真的平静——她望着不断被船头划开的水,耳边回荡着师尊的声音——就像江水,鸭子划水,游鱼游水,不过一时留下波纹,过后自然合上,自然向东流去。
“人生固长恨,水固长东。”她喃喃念着,自觉一点儿也不像师尊说这话的语气。
白藏听见了,抬起头来看着她,“你说什么呢?”
“没什么...”她只好笑笑。不知为何,看见白藏的眼睛与笑意反而让她感到一阵心疼——她不明白,但是想做点什么,继而想起了腰间的笛子。
是啊,自从终南山中救下白藏,就再也没吹过笛子。她现在就可以吹,她现在不是为了自己而已,不是为了自己的畅快不是因为自己的心情,她是......
“我想——”
手还没有伸过去,船头方向就传来一阵吵闹人声。在平静的河道上显得异常喧哗。白藏的目光被吸引,她也随之转过头去,手悄悄从靠近笛子的位置上收回来,缓缓地回握成拳,心里那种隐约不明的痛感萦绕不散。
“臭不要脸的狗东西,给我滚出去{12}!!!”声音从一艘正向上游驶来的客船船舱里传来。这客船相当大,雕饰也十分华丽,罗帐紫绡,金粉银苏,舱口还立着一对大红烛,说是结婚用的船也有人信。可里面不断传出女子的叫骂之声,嘶哑而泼辣,全然不像有喜事的样子。
“滚!!!”伴随着又一声大喊,一个满脑袋横七竖八地插着好几样精致的金钗与步摇、脸上固有浓厚胭脂金粉却盖不住疲惫的女子走出船舱,怀里正抱着一个半开的结实木箱往船头走去。而她身边有个高她一头英俊男子,湖蓝的直裰与女子的朱砂长裙秋香窄袖衫活脱脱一对儿——两人的头发就更一对了,全是乱的。
“惜惜!惜惜!!”
“给我滚开!你这天杀的含鸟猢狲!!厚颜无耻的直娘贼!!我把你这昧了良心的脏东西,我把你这——”
说着,这杏眼圆睁柳眉已折的女子,挣脱男子的拉扯,站在船头打开木箱就往河水里倒,呼呼啦啦,里面尽是珠宝头面。金叶银枝铜盘,扑通扑通全喂了滚滚江水。男子站在一旁,只看得又羞又气,满面通红,又不敢上去阻拦。待得一箱倒完,女子把箱子一掷,回身就要往船舱里走。男子立刻跳到船舱前拦住去路。
“惜惜!不能了!我、我、我再也不会了,你饶了我吧!惜惜!”
“饶了你?!”女子怒道,“好哇,你还有脸让我饶了你!!你倒是说说,你这桩桩件件,我从何饶恕起?!”
“惜惜!我、我只是、我是一时糊涂,我猪油蒙了心,我——”
“啪!”女子甩手便是一个耳光,声音响亮得几乎在河面上回荡,“呸!!猪油蒙了心!!你哪儿用得着猪油哇,你就是一头猪!你个王八蛋,你哄我赎身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你和那田有仪商量着把我折变卖了,做价万两白银,又是怎么说的?!好你个翟歆仁翟大少爷!!花天酒地一掷千金,你哄得赵干娘笑得眼褶子腚沟子里的陈年老油都淌出来,你哄得老娘为了当你的正房自掏腰包填了你的五千两白银的窟窿!!还没到汴州,你就把老娘又给卖了,里外里你挣好一笔雪花银啊!你读书人世家子做得好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