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她转过来望着白藏,“鬼!”
更夫固吓得屁滚尿流,白藏笑起来,“对,你是鬼,机灵鬼!”
第十章
资老太太今年七十九了,一辈子生了七个子女,五个长大成人,两女三男,老二最有出息,做了大官,带旺了全家。老二有筹划,让老大看家,让老五老六要么嫁个好人、要么嫁的人换个好地方,各有各的安排,她也没有过问,除了老七。她不过是普通的吃斋念佛的老太太,是宠爱自己的小儿子的母亲,于是她和二儿子说,要把小儿子带在身边。后来,二儿子离开庐州之后,小儿子到庐州来陪着她,直到如今,已经十余年了。
十余年了,她一心吃斋念佛。每年的大小佛诞佛节,没有一个错过的。每年施粥放米,家里没有不做的。近些年来,她身体渐渐差了,也就不再亲自出面;出门去庙里的事,也渐渐不能了。老七体谅母亲,在家里造了佛堂,让母亲在家就可以礼佛。由此她越发虔诚,礼佛的功课,一日也没有断过。她相信自己这么多年积德做善事,不为自己求,但为子女,一定可保全家人平平安安。
但今年这个生日她过得很不愉快,非常不愉快。先是家里花园池塘中的荷花和池鱼一夜之间全都死了,池水也一片血红,本来以为是沉了尸——向晚疏浚,果然有什么东西漂浮上来,婢女们吓得四散奔逃,最后发现只是死猪——后竟查不出是为什么;这事儿没完,家里亲戚们提前送来的贺礼、一早被供上以示尊重,一会儿莫名调换了位置,一会儿干脆不见、几个时辰后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比如前年资家堂侄所赠的大琉璃碗,竟然能变成了茅厕外的净手盆,而净手的瓷盆却出现在厨房里,里面装着一堆血淋淋的猪下水;若说这些怪事离资老太太还算遥远,那么昨天晚上的事,资老太太就再也无法装作不知道了——天晚将歇,她掀开被子,看见的不止是她睡惯了的粉缎褥子,还是有个干干净净的玉盘,是去年有人送给二儿子的礼物,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二十一个新鲜鱼头,个个都睁着眼睛望着她。
“这老太太没有吓晕过去,已是念佛之功啦。”白藏说,两人这会儿在资家后面外的茶摊儿上休息。她见居觐有些着急,便出声安抚,说老太太竟然能叫出来,哭着骂,看来还是经得住的,“再说了,请郎中来瞧,那郎中出来的时候还笑呵呵的,可见没什么事。你别担心。”
“要通过恐吓这么一个老太太来达到目的,我实在觉得羞愧。”居觐道,“毕竟她只是一个老妇人。”
“可别,千万别,”白藏对居觐摇摇手,“养不教父之过,这老太太吃斋念佛,却从来不关心别人的疾苦,指不定是不是还娇惯自己的小儿子。要我说,这礼佛一点儿也不虔诚,一点儿也不善,到底是消业障还是造孽呢?”
居觐听完想了想,认可地点了点头。她最喜欢居觐的乖巧,有一种言传身教的满足,便接着道:“往下你也不用担心,我们不也不打算吓唬老太太了吗?下一步我们该装神弄鬼,吓唬这资老爷了。东西可都备好了?”
居觐用下巴指了指远处的一株柳树,“准备好了。”
“你有把握学得像?”
“有把握,”居觐笑了,笑得相当灿烂,“我从来都学得很像。”
夜深了,白藏一个人穿着黑衣走进资家花园。虽然近来一直有人巡逻,但那近两人高的太湖石,一向没人去看。她稍稍转身,轻易藏进太湖石中。算了算时间,居觐应该到了。只要稍等片刻,就可以——
果然,一阵阵嘶哑难听的乌鸦叫响了起来。但与其说是单纯的有一只乌鸦在叫,更像是整个府邸被某一只巨大的乌鸦叼在嘴边:整个资府无处不能听到这声音,就是酣睡之人,也必然被吵醒。
她一边满意于居觐这特殊本领的效果,一边感叹,这孩子果然是练武的奇才,这般内力,以她的年纪来看,可谓深厚,既不逊于此刻的自己,想必也不逊于其他青年高手。
渐渐地众人果然都被吵醒,走出屋来;管家正大声喊叫,命令男仆们去寻找声音的来源。然而仆人们都畏畏缩缩,不敢行动,谁知道这又是什么妖怪?万一非我等人力能抗的呢?有人喊,有人应,就是没人动,乌鸦还在叫着,她似乎听到女眷和孩童的哭喊,还有中年男子的咒骂与争吵。
就在此时,乌鸦的叫声以凄厉的呼喊结束,不知内情的人们都吓得一哆嗦。白藏这时转身走出太湖石,脚下踏起无极派的若缺步,霎时身影飘忽无形,就往周围人身边去。伴随着居觐时而模仿冤死女子、时而恰如愤恨老农的怪异喊叫,她用在水里浸了一夜冰凉凉的石头,从每个人的后颈划过。按理除了发凉的触感,别无其他,可是接连发生怪事的宅子里,半夜还有不知何处来的乌鸦叫,人多半会把自己往某个的方向吓唬,就像那个更夫。现在,白藏蹭一下摸一下,他们都以为是冤魂的手臂。哪怕有反应快的不敢相信的回身一抓,也抓不住她的头发丝。
居觐依旧凄厉的叫喊着,内容虽然无非白藏教她的那些,但她自己依然编出许多花花来,什么当日你叫我欠了多少钱、后来又叫我还多少钱,我爹爹还不上你就逼死了我云云,白藏几乎得忍着笑才能让滞涩的内息畅通无阻。
末了,越喊越吓人,直说出什么要阖府陪葬的话来,白藏顺势拉出在池塘里泡着的九节鞭,甩出半截挥得呼呼作响,吓得胆小者几乎号泣起来。此时,她看见两个中年男子从堂屋中走出,二人犹在争执。有管事者上前,称一个二老爷,称一个七老爷。前者不住地打骂后者:“都是你做的好事!”
“这鬼说的话,如何信的!”
“若是惊吓到母亲——”
“你也好意思说!二哥当了大官,什么都不管!你收的银钱,几时给过家里!倒要我来捐输给你,去贿赂给——”
两兄弟还未吵完,传来老妇的哭声,兄弟二人方又进去。
居觐想必也听见了,而且心软了,伴随一声惨叫,一切结束了。
她和居觐约定,以惨叫为结束。也和居觐约定,要去看看这个资老爷是否悔改。上房,揭瓦,偷看偷听,在老太太跟前,兄弟二人都说从此以后好好做人,看来用猪血在门上写的字还是管用的。然而走出门去,她们却听见那兄弟二人说算起账来。算了大约放了多少、别人欠了多少之后,那做刺史的哥哥说,尽快收回,以后少放些,顶好是不放,或者让人家用土地来还,千万不要因为要债搞出人命。弟弟说好,但抗议哥哥拿的太多。
“你懂什么!官场上行走,岂能不要钱?”
弟弟回到自己的住处,居白二人也站在了他的厢房屋顶。听见他在下面嘟囔。
白藏摇了摇头,看着居觐,居觐也摇头。
白藏于是把食指放在耳朵上,轻轻一划,然后看着居觐。
居觐想了一会儿。在这段时间里,白藏很耐心地等待着。
让她自己想通,让她自己明白,让她自己情愿。
居觐点头。
于是伴随着一声惨叫,资老爷没了自己的左边耳朵。这回用来在墙上写字的血,真是他的血了。
“君岂有第三耳?”血淋淋的字还是挺吓人的。
去扬州的快船上,她问居觐,为什么会答应那样做,“我想了想,还是觉得这样才有用。连母亲的交待都可以不顾,出来就反悔的人,恐怕不会悔改,除非给他点苦头——就像野兽。”
她点点头,“是啊,就像野兽。”抬眼遇见居觐询问的眼神,她解释道,“我以为你会觉得残忍。所以……”
“割掉他的耳朵,感觉像是施刑。”两人坐在船头,她盘着腿,而居觐抱着双膝。
“是挺像的。古时候不也有劓刑和黥面,这些做法,都像是一种——”一时找不到词汇,她举起双手,在空中挥舞,像是努力要抓住漂浮着的正确答案,“像是一种标记,看到了,就知道你犯过罪。一个人又不能永远挡着脸。”
“所以你觉得用这个来惩罚资老爷是最有效的?”
“是啊,不止是惩罚,还有警示,让他每天照镜子都想起自己做过的事,让他身边的人都知道出了什么事。人的嘴是停不下来的,一旦有谈资,就会像珍馐美食的香味一样一直传播下去,哪怕本质上是臭的事情。所以,这样迟早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知道他因为放债,招惹恶鬼上门索命,丢了一只耳朵。这样——”她长长地叹一口气,“也许也不是让一个人悔改的最好办法,但是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了。”
有时候行侠仗义并不是总能成功,有的事情太复杂了我们做不了那么好,你明白吗?
“这样挺好的,尽力了。”居觐说,转过头看了一眼船头的方向,白藏一度以为她是失望了,转过去只是为了掩藏,没想到转瞬间居觐又转回来,眼神清澈地说道:“我只是……有时候我会担心伤害无关的人。就像我打一只单独的猛兽和一只带着幼崽的猛兽,下手不一样,总有怜悯之心。我总担心我会伤害到无关的人,于是我总是在犹豫,在担心,我不知道我做的是否正确。我总想要保证我的行为就像我的剑,只对着它的目标,不会伤害无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