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对方回身过来,她的出招就开始小心。槊头是九节鞭天然的敌人,她清楚得很,只要被缠住,自己就没有半分胜算了。对方可以从容缴——
缠住了。是她回收不及,也是对方速度够快。眼下这矮壮的男子只消往回一拉,自己就没了兵器,除了背上的刀。神兵在手,却没办法用,要是拿了出来,那就等着被缴获。
缴获——
就在对方往回收的瞬间,她想到了办法。
下策,也许是纵容自己失去兵器,留在原地避免危险。中策,应该是至少把鞭头甩过去。但她现在有了上策。她假装无力,又不肯放手,双眼恨得通红跟着就走,却在半路,拔出了刀。
她自觉这样是无懈可击的,谁知道对方也看见了,片刻之间杀机四伏算计陡生;就在双方比谁先想到后招和后招的后招就赢的时候,居觐突然出现了,从空中以极大的内力刺下一剑,逼迫对方扔了槊往后退去,而她被惯性带倒,扑在地上。
滚了两圈后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看见居觐出招不似刚才那样连绵不绝,反而势如雷霆,每一招都是杀招,速度快得剑身都有了残影。竟然可以追上对方的速度?打了这么久她早已判断出对方的内力远在自己之上,对方的正常发挥,是她们超常发挥才能赶上的水平。如果要对方觉得危险,她们先得不顾自己的安危,无论是锋刃,还是内功。
居觐的剑此刻不像她所认识的居觐了,之前的居觐从不这样,一下想卸掉对方的肩,一下又劈向对方的腿,双眼腰眼小腹,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分明是个杀红眼的样子。
这是怒极了——她立刻明白过来——难道是因为刚才自己玩命的做法?因为担心,所以恼怒?
突然二人霎时不动了,火把下她看见男子竟然用双手接下的居觐的剑锋,紧紧地贴在上面。居觐似乎想要挪开却挪不开。不好,她心道,这样僵持肯定不是对手。只有——
居觐杀红了眼没错,因为在意,所以担心,所以极度恼怒——她已经无法细究自己到底是仅仅为了白藏、还是为了骆承瀛、亦或还有蒙受的不白之冤——愤怒让她觉得自己内力不断膨胀,因此狂妄地使用,违背师尊所说的克制原则,也不管每一剑是否都有必要那样使劲儿,只管一通打。现在果然叫对方瞧出来,以剑为媒,和她硬拼内功。
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更知道自己不能退,就是拼出血来,也无所顾忌。
这是她练“怒”剑最成功的一次,即便还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也就妄谈恰当发挥;这也是危险的一次,因为要不是白藏拼尽全力飞扑上来,用魏刀于电光火石间斩下对方的双手,她也没有一剑封喉的机会。
她觉得自己差点要吐血了——只是差点,她咽回去了。
天将破晓,矿场被她们这么一闹,早已跑得一个人不剩。两人不及休息,生怕还有增援来,只好立刻进小屋搜索、搜完就立刻走。小屋内被打飞了不少木板,此刻看来更加简陋。进去一看,倒还整洁,甚至有些家徒四壁的滋味。除了最基本的用品,其余一概皆无。只有桌上散放着的几个飞镖,恰是熟悉的形态。大小不一,两人上前拿起,在手里掂量掂量,轻重也不一样,大的未必重,小的未必轻,实在令人想象不到到底要如何甩出。
她们本有意拿走,后来想想,一个就够了。要是不相信,给他看了也不会相信。要是相信,何需物证?何况这也不算物证。
除此以外别无一眼可以看到的东西,于是两人像搜索线索的官差一般寻找那些看不到的角度,床下,地板。白藏尤其没有耐心,直接砸地板,未几就在地板下发现一个小匣子,撬开一看,除了散发温柔玉光的玉板,里面只有一些被火烧过的碎纸片,像是从火盆里抢出来的东西。
“是什么?”居觐拿来烛火。两人凑在一处辨认了好一会儿,只能在潦草字迹中读出“黄货”、“风声”、“护卫”等没意义的字,唯有一个署名唤作“季洵”还算有点意思。
“这也没什么,恐怕只是个代号了。”白藏道,“不过——”摸摸匣子还有夹层,再一撬,下面是一部发黄翻卷的古书,“这——?”
上面四个大篆书大字,无相业书。
天亮的时候,她们带上玉板、纸片和业书,检查完两个凶徒的尸体,记下了他们身上模样怪异的纹身,然后回到刚才的山头,带走骆承瀛的遗体,在山里寻了一个风景绝佳的地方,将他葬了。
居觐一脸疲惫,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累了。白藏问道:“你还好吗?”
“这话该我问你。”她笑着说,转移白藏的注意力。
“我们去崀山吧,”白藏正色道,“那里安全。”
“好,和你在一起,哪里都安全。”
“这话当真不是编派我?”
“不是。”居觐蹲下,把刚才采的花放在骆承瀛的坟头。“和你在一块儿...我心安。所以哪里都愿意去。”
白藏没说话,把双手放在居觐的肩头,掉下眼泪来。
“我陪你,我会陪你的。”
第二十四章
黄山,天都峰下,茂密的森林中,王子安一个人走着。
山中风光,总比人烟稠密的城里好,盛夏时节则更好些,天气清凉舒爽,种种草木繁盛。七月溽暑,无论南北,连颍川家里也不例外,这种时候她很乐意到山里来。城里的纷扰,城里的臭味,城里的烟尘,以及与之相关可以让人忍受那一切的繁华,她都不要,她乐意到山里来。有人说她是千金小姐不知柴米贵,有人说她是秉性怪异——好笑嘛,难道我就是千金小姐、而不是你们谈论到别的宗亲贵胄时的“破落豪侠”了?这时候我倒不例外了?
人的污浊就像他们呼出的臭气,只有山林草木能使她遗忘这一切,使她快乐和放松。可惜今天来,一切都与远离无关。
人走过,动物们要么受惊逃离,要么望了许久、见她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也只好跑开。她听见树枝上下颤动,想必是猴子;悄无声息从树根处消失的花斑尾巴,一定属于某只灵猫;走过开阔处,有灰白相间的身影振翅而飞,视线追去一看,是只鸢。
她看着它盘旋上升,那双鹰的眼睛里看着什么呢?而它发出长啸,似是回答。可惜,她对自己说,我听不明白,一直都不。
当她还是小姑娘、是家族的孙辈里最小的一个会走路的娃时,父亲带她来山里见祖父。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猴子、见到灵猫、见到鸢、见到獐子、见到狼,那狼还是祖父养的,在幼小的她看来和狗没两样。一开始她以为每次进山走的路线都不一样,后来长大开始会总结规律,才发现本质上都是一条路。祖父进山的时候会改变石头的位置,影响溪流和树木乍看之下的外观,但根据祖父的原则,他的子孙都能找到路;找得到路,就会找得到看守最后一道门的人。
实际上不等找到那道门,就会被发现的,比如现在。在森林里值守的几个人出现了,走到她面前,“三小姐。”
“你们在这儿啊。”其实你们不出来也可以,难道看见了我,也要像发现其他人一样拦住?难道在你们看来我也是擅闯者?“爷爷可好?”
“老爷一切都好——”
“那我先上去了。你们继续守着。”
她不想多看领头者的脸,这些对话让她不断回忆往日,于是很不礼貌地打断对方,迈步就走,守林人也只好放行。走了两步,空旷的思维忽然冒出一个火星,她转过来看着准备回到树上的众人道:“你们怎么在这么近的地方?”而不在天都峰上?这要么是有人袭扰,要么——?
“回三小姐,”那人两腿挂在树上,“已经有人来了,我们才下来的。”
上山的路不太好走——这是对她作为一个了解道路、常来常往的习武之人而言,对于普通人,该是险绝才对。稍微踏错一步,都有掉落万丈悬崖的可能。
危险?是啊,就算是她,也要投石问路,谨防哪一块石头因为雨打风吹松动了。
就算是她,面对那天的情况也没有办法,不是吗?
一片混乱——她扔出一颗石子,劲儿大,但石头不为所动,于是她轻轻跳了上去,轻踩“跳板”、再轻轻落在更高的大石头上,越过祖父留下的障碍继续攀登——在汴州码头,所有人都不该动手的。如果不动手,照卢亟说的寻找白玉床时的做法,不是不能好好说,不是不能谈一谈,不是不能一道解决。奈何,二哥不是一个能保持镇静的人。遇到了这样的事,也许只有她能保持镇静。
可为什么?她性子就要比兄长冷静?大哥如果还活着也许可以,但他是死了的那个。而活着的接连失去了自己的哥哥和父亲,活着的那个是属炮仗的,一点就着。
祖父一直觉得自己冷静克制。她第一次炼成一把宝刀的时候祖父笑得合不拢嘴,说她的性子简直是淬火用的泉水,凉而纯,再烫的钢也能驯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