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洞里醒来就这样,那时我好奇地打量你,带着戒备和怀疑。后来我在庐州、扬州、东都的一家又一家客店房间里打量你,在船家,在涛声、雨声、鸟鸣声中打量你,你的背脊清瘦,你的面容柔和,你手指修长在月光下像竹子,你不知道你夜里睡着的时候看上去有多——
稚嫩,青涩,天真无邪,安静如同婴儿。
不像你醒着的时候。
你不活泼但也不沉默,你开始学会讲俏皮话了,讲得很好;你运动起来的时候如此灵动,像一个老练的猎手,像飞鹰像猎豹像猛虎。
居觐的皮肤还是很烫。
以前我不知道你安安静静的时候到底像什么,现在我知道,像一朵云。自由自在地在空中漂浮,随风流转,不介意去任何地方,为人遮荫,为光风霁月增色,却从不抢夺主角的位置。
“唔…”
“居觐?”
没有回答。
“疼吗?”
其实我不该这么疼,是不是?如果你不是你,你不是这样一个你,而我心里也没有那些千丝万缕。
她伸手去抚摸居觐的嘴唇,骗自己说是为了检查干不干,干就润些水来。
我不知道我是否是因为愧疚之心,也不知道我眼中无法视而不见的“可爱”到底是爱你的外表、你的聪明、还是你的赤子之心,也许是所有,也许都不是。但我爱。
在我追寻的所有善与美当中,真有一个梦,来到了人间吗?
她就去了一次药铺,主要为了查看品质,确定还过得去之后,和药铺的掌柜说好,每天由伙计亲自来送药,价钱加倍。掌柜本来不敢收,生怕收了反惹给自己供货的白家的承包商不快,听说那老爷正在拼命争取白家的青睐。但白藏执意要给,好像这钱是花出去做善事、求老天爷相助似的。居觐虽然第二天上午就醒来,但情况一直不太好,有劳损与受伤叠加的情况。于是两人就一直在这小镇里呆着,哪怕居觐催她上路,她也不肯退让。
她总说,你要是死了怎么办?说完觉得自己像个滥用深情的风尘女子。但居觐并不了解这些,只是默默无言,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她又转而柔声安慰。
这下更像了。她感觉自己心里一口大缸已经倒翻,里面的深情滚滚而出。
当然,多延宕几日好处还是很多的。至少她能亲眼看着王家的一干人等离开,走得干干净净,数日都没回来。听说是去金陵,最好一路奔北,绝不回头。
数日后,二人出发。预备缓缓行车,到官亭湖{18}去乘船南下。一路上自然由白藏驾车,掐算着一日的路程,都走通衢大路,以便需要的时候可以在行经的市镇买药。说起来她自己配置的药膏是更好更精,不至于需要不时补充,可她怕。
林中,马车上。
“白藏……”居觐在后面车里唤道。大约因为是躺着,声音听上去有些懒。
“怎么了?”
白藏急忙转过身去,却听见里面那人这么说:“近来你可好些了?”
她这心里一时不知是该喜还是该羞甚至该恼,末了笑道,“我好着呢。”实际上压根没余裕关注自己。
“是吗…那就好。”
“你的伤口呢?现在觉得怎么样?”
黄鹂从眼前飞过,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家长里短,仿佛忘记了不久之前还在生死之间,背负着说不清的冤屈。
能从那些纷扰中脱身哪怕只一时半刻,也是好的。现在就让我们一道去崀山吧,虽然本质上是逃上去的,但——怎么都觉得像是把居觐带回了自己的家。
白藏这么想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总有几个人在跟着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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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8}鄱阳湖旧称之一。
第二十七章
居觐自幼极少生病,尤其是八岁以后。所以卧床休息对她来说几乎是新鲜事。当然,身上一点力气也无、伤口天天如同被火烧过一样疼,更是新鲜事。
王正打她的时候,她只是看着这位前辈的脸,没有刻意做出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表情。直愣愣地看,也不是因为想要用眼神质问,这样高级的技巧她还不会。她只想看看对方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她并不明白王正为什么提出这样的提议——虽然她接受了——从似是而非的嫌疑到似是而非的解决手段,真的就能让他身后的人信服?她既不懂对方何以怀疑,看不到野兽实在的脚印就要说野兽往那边跑了,这是什么新奇的道理?直到想起汴州码头王子涛说的话,她才有点明白——她没看见,人家看见了,人家觉得是。
王正那一刻没什么太多的表情,眼睛稍稍睁大,像是猫遇黑暗便放大瞳孔。他打第一掌的时候她觉得自己魂飞天外,第二掌则觉得像是从高空坠落,第三掌时像是重重跌在水面上,最后一刀穿肩而过时,除了痛她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清晰的感觉了。
然后是晕倒,是一片黑暗,是热,是非常非常沉的梦境,几乎醒不来。
然后醒来。醒来时看见白藏似哭似笑的表情,好像在哪里见过,哪里呢?
刚醒来的那几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粒石子,掉入深不见底的湖水中,一直在下落。直到那天白藏说她有一点企稳和好转的迹象了,至少不发烧了,她才觉得自己没有继续快速下沉。
白藏说她在矿山时虚耗内力,白藏说她不该这样,白藏说她现在等于搭了一个摇摇晃晃的木头架子,虽然搭得高,但实际上不稳定,而王正的攻击如同大风,一吹,现在倒了很多。
“以后你要养好了,再重新搭,用砖头。”白藏这么哄她喝药。她也没有不喝,只是白藏想哄。在她看来,砖头总显得傻里傻气,但她说:“好。以前是泥胚,以后用青石。”反倒把白藏逗笑了。
在路上躺着,不和白藏说话的时候,或者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总在想——以浪费脑力、打发时间的目的想——自己到底做了对的事还是错的事呢?她见以前那些普通百姓,但凡受伤受损,哪怕只是被菜刀切一个口子或者掉一个土豆,便要大呼小叫,争执不休。师尊说那都是因为自身受损,少了利益或伤了□□,在他们看来都是错误的、不该发生更不能发生的事情。那要照他们看来,自己还站在那里给人打——就像曾经站在空地里任雨淋只为了看山色变幻、未几却有大婶过来问她的那样,“怎么就站在这大雨里啊!”——岂不是错上加错?
倒不是她真就和那个大婶和类似的千千万万个大婶想的一样。伤口是真的痛,但她们成功脱身了。王正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走了,谁也没有留下来为难他们,也没有任何人追来。没有人因此受伤,没有人送命,没有新的血债。甚至——
甚至白藏都对自己更亲密起来。她甚至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不,梦里都不敢想的东西——这应该是对的吧?是吧?
她缓缓地在马车里翻个身——虽然肋骨终归是被王正打断了三根,但不严重,她还能动——哎呀,虽然真是疼,从未这么疼过,但这就是最好的情况了吧?顺利离开,事情了结,还有额外的收获,哪怕身体痛苦虚弱,如同石子坠大海,也是值得的。
肩上伤口依然发热,她想起曾听那些三教九流的互相威胁什么要是违反帮规就会被“三刀六洞”,心里笑自己,你现在知道“三刀六洞”的感觉了吧?
“你别乱动。”白藏道,头也不回,“当心你的伤口和骨头。”
“你怎么知道…”
“你肩膀上的药是我亲手制的,是什么味道我还不知道?刚才还在我右手边,现在从左边飘过来了,你说你是不是又乱动了?”
白藏一说,她自己也嗅了嗅,分辨不出都有什么药,但是,“还挺好闻的。”
白藏笑起来,笑声像轻柔的丝带从松树林里绕过,最后才回到马车里,“那是自然!”
“我说这么小声你也能听见?”
“嚯,许你耳朵灵,就不许我耳朵也可以?”
她下意识地想要解释,也不知道解释的目的和意义在哪里——说她也觉得白藏的耳力好?需要说吗?——马车就停下来,车夫小姐撩起帘子进来,一脸温柔,坐在她身边,“躺好,让我看看。”
她这才想起来好像也该换药了。之前尚且不觉得,后来越发觉得在白藏面前褪去衣衫叫人害羞。她想偏头,可是偏头不是更显得害羞吗?因为害羞,就想隐藏自己的害羞,隐藏不得,更害羞。
“挺好的。”白藏匆匆一看一摸就好了,“你呀,这几天要赶紧养好。过几天咱们到了官亭湖,上了船,你还能将就躺一躺。下了船,想办法上崀山的时候,那就是绝道,只能自己走了。”
“嗯。好。”说着就想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起来更适合表现自己的能。
“躺下!”白藏轻声嗔道,“又来了。”
她本来正在想的一切东西都在白藏的双手摁在她身上、白藏的躯体靠近她几乎呼吸相闻的时候化为灰烬了。手一扬,随风飘散地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