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在周围的人声喧哗中,她知道了自己此刻是如此愚昧。这不能怪我,她想,怪男友,更怪崔恕,是崔恕的错。
那天崔恕忽略了她的求救,她几乎怒不可遏,但并未直接发作——也没法发作——她只是干脆好几天不理崔恕。微信上不理不说,并且把和崔恕的面对面接触的机会也降低到最低。那几天里有且仅有的一次见到崔恕,还是在上司的办公室里,上司临时一出去,两个人在办公室里别提多尴尬。她想抻,就像抻面一样,抻到崔恕服自己管。如果给几颗糖要配合一顿打,现在就该打了。
崔恕最后的确在微信上拐弯抹角暗示性的道了歉,但是表示任何意义上的给她开后门的行为以后都不会再有了。她没法说什么,这时候说什么就是暴露自己、还断了自己与崔恕的联系,只好沉默地接受。她以为她还可以继续钓一钓这条大鱼。她还有机会驯服她,以为崔恕是一匹马。
为此她应该多给崔恕一点糖吃,让钓竿上的胡萝卜再靠近马嘴一点。
在后来的日子里,崔恕对她似乎没有什么变化,既没有变坏,也没有变好。崔恕依然关心她问候她甜言蜜语地哄着她,每逢节日送给她很用心的精美礼物,但不再尝试约她出去。好像有一种默契似的,知道她重大节日总会和男友在一起,于是只送礼物,不为送礼物设置场景,更不要求回报,好得可疑。
她知道了?李唯猜想,不可能啊。公司里知道自己有男友的人不超过三个,那三个人和崔恕的交流一周不到两句话,崔恕甚至不能把她们的人和名字对上号,这家伙也不喜欢打听人家的隐私,所以对于崔恕自己的私生活是掩藏得很好的,绝对不可能被知道,除非她专门调查自己。而且,退一万步,假如她已经知道了,为何还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
一定是崔恕自己有问题。
她想了想,离自己最近的、最安全的、最不设防的、最了解崔恕的人,一定是上司老刘。于是她找了个机会,借着谈论工作得到夸奖的机会,在老刘的办公室长留,和老刘说起了崔恕——这也正好是崔恕参加了的一项工作。
她问老刘,崔恕是哪里来的,怎么来的,其实她知道,她只需要借此把崔恕夸一遍然后把话题引向崔恕的私生活。“你们崔总啊?”老刘果然上当,端起了茶杯,身体后仰,好整以暇准备开始说八卦,“那可是个很厉害的人哦!和咱们不一样,咱们过的日子,赶不上她那么精细,有——有品味。人家玩得透透的东西,咱们根本不知道是什么。”
她好奇地“哦”了一声,鼓励老刘继续说。
“你要说我对她非常了解吧,肯定没有,她的生活有很多地方是我们这种——你们那个词儿是什么?‘油腻中年’?我们这种‘油腻中年’怎么会懂她的那些东西!我们根本就进不去她的那个玩乐圈子!”
李唯想起崔恕跟她说过的、朋友圈里让她看见的那些东西。
“我有时候看她朋友圈,也有这个感觉。”她于是说。
“是吧!唉!我看和她一块儿玩的也都是她那样的,咱们不是一路。”
“哪样的?”她问。
“哪样的?当然也是和她差不多的人啊,那种,那种,哎呀咋说——那种看着就很聪明,很有钱,很有文化,同时也很漂亮的姑娘嘛!像你!”
她来不及说自己受不住这夸奖,但注意力已经转移。
接着她问老刘知不知道崔恕一般都和谁玩,老刘不疑有他,说不太清楚,又问她好奇这个干嘛。她在短时间内思考了老刘漏嘴和多想的可能性,接着便说,只是好奇像崔恕这么优秀的人是不是单身。话音未落,自己又假装只是八卦好奇,要求老刘千万别说出去,并且摆出了标准八卦好事者的表情。
老刘直男一个,也不怀疑,“这我还真不知道。你一说,我还挺想知道的。”
这是废话,她不需要听。老刘又道:“唉,想想也知道,不会的。”
“不会的??”
“这么好的人,又那么喜欢在外面玩,怎么会单身!”
即便知道这里的“玩”和自己的“玩”不是一回事,李唯从那一天开始克制不住地怀疑起来。至于为什么怀疑,她也很难解释。但总之她要了解崔恕,不打草惊蛇地了解,否则一定会做出错误的举动。可是从哪里开始呢?晴朗的春日周末,她想起崔恕曾经在一个同样晴朗的冬日约自己去一家咖啡店,说那家店是自己最喜欢的晒太阳的地方。
那今天她会不会去呢?
李唯罔顾男友今天计划去干嘛,推说自己临时回去加班,然后乔装打扮一番,奔着那咖啡店就去了。幸运地在工业装修风的咖啡馆看见了崔恕,与崔恕一道的还有另外一个长发女子。她看见那发梢的弧度和脊背的曲线,心里仿佛有某种警铃大作,于是找了一个自信不会被崔恕看到的地方坐下,窝在角落里,努力偷听崔恕二人的谈话。然而那头的对话内容无非是互相吐槽工作、说些朋友八卦,无从判断二人的关系。她当然不满意。于是在崔恕与那长发女子起身离开之后,尾随二人而去。没走多远,看到那女人挽起崔恕的手臂。两人并肩而行,比朋友多一分亲密,比情侣少一分默契,她无从分辨,更无心分辨——突然之间,心里全是妒火。
仿佛这人合该是她的,让旁人瞧一眼都是亵渎。
如此没跟多久就回了家——否则眼睛要被烧伤,也迟早要被发现了——男友见她样子,问她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去加班。她脑子不在,不耐烦地堵回去,说谁告诉你我去加班了。受了骗还等了她一天的男友立刻跳起来,新一轮的吵架开始了。这时候后悔也晚了,李唯知道,在理亏的时候,只能抓着对方的细枝末节,走向无关的枝蔓,才能拯救自己。
她以为这一吵不会过夜,结果第二天依旧,直到周一去上班,事情仍未结束。她越想越气,见到崔恕,简直有质问对方的想法——即便转念就知道自己并不理智。她一日一日在怀疑和虚假的你哄我我哄你中挣扎,回家与男友心结未解,又不断想到崔恕人好——工作上的好她当然知道,现在对比男友动不动的脾气,崔恕反倒一直好脾气,即便这样想毫无意义、简直颠倒是非黑白——更觉得妒火中烧:留在我身边的不过如此,好的我却得不到?
她想要得到。
经过无数无效的打听,终于有一天,她想出一个绝妙的计策,一个可以解决一切的问题的问题。她问崔恕,如果我有一天成为你的女朋友,你会对我怎么样?
每个字都推敲过。
过了一会儿,崔恕回复道,“和现在一样好。”
当李唯由此知道自己得不到崔恕却又不肯善罢甘休的时候,苦恼的简琳觉得婚姻触礁,她怀疑丈夫出轨,加上自己的出轨,她开始认真寻找一个婚姻咨询师。也想抽时间和崔恕把话都说清楚,她知道崔恕是一个坦诚的人,不会对自己隐瞒。于是想要约崔恕出来。本来以为一约就会出来的,崔恕却正好出差去了。等崔恕回来,人直接去了医院。
第6章 雪夜
外面在下雪,崔恕听见了。她只是不能起来去看而已。她阑尾炎有一段时间了,以前不严重不用开刀,现在出一趟差回来严重了,一不做二不休,开刀,切掉。
简琳和李唯来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做完手术三天了,清醒理智,只是尽量不要走动。她猜得到这两人会照面,虽然不知道她们现在坐在门口面面相觑,但即便知道了也无所谓——她们会说什么做什么,对她都毫无影响,不存在她“背叛”她们,她只要不背叛自己就行了。
病房里很安静,甚至有些空寂,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在一片白炽灯光的苍白中闭上眼睛,什么都没想,就像刚才无论是简琳还是李唯说的话都没有剩下。
一开始遇见简琳的时候,崔恕的确觉得有点吸引,她始终喜欢那些积极上进而有能力的人。简琳是个工作狂,极具进取心,却缺乏手段。而崔恕出现的时刻,是简琳需要帮助的时刻。崔恕最喜欢帮助别人了,像简琳极度喜欢取得成绩一样,崔恕极度喜欢被人需要的感觉。
渐渐地,随着再一再二的帮助与深入交往,崔恕看待简琳的生活与工作,竟然看出来一种怜惜的心情。她并不可怜简琳的野心与能力之间的差距,她可怜的是简琳生活与工作之间的平衡。凭什么要女性来做平衡,这个论点崔恕已经懒得再去抗议了。反正有的男人的生活状态其实还是野兽化的,像野生大象一样,作为雄性去四处浪迹才是他们应有的生活模式,并不适合更配不上一个雌性来照顾他。崔恕可怜简琳的辛苦,虽然也对简琳待自己的简慢感到不快,但还是情愿出手援助。
毕竟,那时候的她也觉得自己需要一个情感的出口。这难道不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她知道自己即便具有其他一切,也依然只是肉眼凡胎。想要对简琳好,并不碍着她明白自己和简琳的差距,她深知这差距无法弥补。她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和自己的整个思想世界最大程度地契合的人,简琳跟不上。仿佛她在万米高空看世界,简琳只是在高楼大厦的顶端眺望远处的高山。往常,崔恕讨厌与自己有过大差距的人,她嫌弃人家。现在对简琳也是一如既往地嫌弃的,只是因为情感出口的光环作用和那点上进心,才没有嫌弃到根本不想搭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