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张蕾两眼望天,想了想,“正好客厅就可以改造一下了。就像这样,多放一点花。你看这周围就很好看——”好像才发现一样,“你喜欢哪一种?”
高棣张着嘴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喜欢花,但不喜欢自己养花。可谁家闲的没事请人天天送花呢?她没有理由折磨自己,也没有理由折磨张蕾。
“不用了。”她只好说,“养花也怪麻烦的。又不能光看不伺候。”
她以为自己说了一句还算恰当的俏皮话,打消了话题的尴尬。没想到张蕾像是失了前沿阵地一样,愣了愣,旋即提出养条狗。
“既然都——安定下来了。”没说高棣原先也喜欢宠物,很想养宠物,似乎是种沉默、隐晦、不强势的反对。
而高棣自己记得,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当时是怎么和张蕾说的,张蕾又是怎么同意的——“不要孩子,孩子很麻烦,现在的社会接受度也不太容许我们养好一个孩子,那不如养狗吧!”——可现在,她不想了。
也不是狗就更麻烦——如果嫌麻烦难道不是自己最麻烦?——而是猛然间发现,原来自己不再喜欢这些东西了,原来曾经喜欢的东西自己竟然不喜欢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了,不用了。”她说,眼睛望着桌面靠自己的这半边,“我现在好像也不那么喜欢了宠物了,不太想养了。”
“哦,这样。那——”
“要是你有空,我们就出去旅游吧。”
“我——”
“这些年是我亏欠你太多了。”高棣说,觉得自己除了这么说也没有别的退路了,站在墙角里了,总不能反重力地往墙上去吧?“我陪你出去玩一玩,休息,放松,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一下.......”
张蕾脸上是歉然的笑意。
“或者,不,然后,”不能是或然,既然都可以为什么不是都选择?“我们去意大利,去佛罗伦萨,在那里你买一套画油画的东西,架子,笔,颜料,全套。”
就像你当年想要的那样。她想。
张蕾摇了摇头,苦笑着说:“其实我现在也不喜欢那些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喜欢了?这不是好问题,但要是不问,高棣就觉得自己要死了。
“觉得没意思。”
这样吗?
高棣忽然不敢问多年前张蕾画的那幅画现在在哪里。那幅画上是威尼斯,画好之后,张蕾说放着,等它干。干了之后要怎么样,没说。后来她就到那一座城市去了,后来再说起都是说还在晾,再后来就没有问了。现在不敢问了,在又怎么样,不在又怎么样,甚至要是找不到了,又怎么样?这可是三个不一样的“怎么样”,可她一个都不敢知晓。
最恐怖想必是“找不到了”,丢失就等于熄灭,火焰熄灭的张蕾是她从不敢想象的——或者干脆就从未想过这样的张蕾会存在。这样的张蕾对高棣而言是陌生的,是崭新得令人恐惧的。
你以为你了解你的爱人吗?你以为你所认为的那一切真的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不会动摇吗?也许不是,也许还有你不知道的角落,角落里藏着妖魔,藏着冷酷的沙漏,点点滴滴地监督着一切的流逝、变质、山川改易。
高棣望着张蕾,张蕾转过头去看旁边的客人。她想起当年偶尔也会发现张蕾的陌生,那种陌生让她恐惧。那时自己是未变的,而张蕾是变动的,不自觉地厚颜无耻地以自己为参照系,在变化中无处安身的的确是自己。但现在呢?真的只有张蕾一个人变了吗?被暗中偷换的难道不是自己吗?是谁换了自己?自己又是谁呢?
张蕾转了回来,与她四目相对。啊,还是熟悉的面容啊。
“高棣......”
张蕾伸出手来,与她交握。
满心的愧疚和对往日的怀念翻涌上来,酸涩灼烧和胃酸一样。她知道自己依然爱张蕾,张蕾也依然爱着她,张蕾脸上一样的难过伤感从不说谎。依然相爱的两个人也许谁也没有背叛对方、以及对对方和自己的承诺,为彼此建造更好的生活的承诺,两个人都在奔向那个方向,都很用力,简直跑断了气,却不知道现在为什么一切开始褪色了,为什么走了这么远却发现步伐从来都不对,为什么竟然一道走进了各自的黑夜,找不到对方那里投来的照亮的光。
也许我们终究会失去共同语言。她想,就想这一刻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和张蕾说下一句话。我们之间的沉默竟然可以这样不美好,它原先曾经是美好的。人是多么麻烦的动物啊,在一起竟然总要有事做。事情做完了,运气好的就会满足于没事做的安静,运气不好的,就会觉得无聊,继而分散,像告别一场美梦般迷梦的醒来。
她望着杯壁上的水珠。
她其实忘记告诉张蕾现在她喜欢喝黑咖啡。
“高棣.......”
“嗯。”
第13章 夏日黄昏
高玲想打车,但手伸到一半,又收回去了。她还是决定去坐公交车。并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如果坐公交车,会让她觉得还和这个世上的大部分人联结在一起,大家都生机勃勃,甚至劳碌疲倦。与这一群素不相识、以后也不会有交集的人在一起度过几十分钟,强过一个人坐在寒气四溢的出租车上前往医院,去面对一个快要死了的人。
她并不想去,但是推脱不掉——所有能用不能用的借口她都说不出口,她实在做不到去拒绝一个将死之人要见自己一面的请求。然而,她的头脑里也没有升起“那毕竟是戴然”之类的念头,一点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也无法主动产生这样的想法。这让她一边质问自己“你怎么可以”,一边又辩解道“我为什么要”,越想越混乱,末了只能直面一切的本源。
也许这么多年过去了,戴然在自己心中已经失去了曾经短暂占有的地位。戴然的排名不断靠后,在家庭后面,在事业后面,在回忆后面,成为基石旁边的尘埃或从缝隙里长出的野草——在想起这个人之前,恐怕已经想起了许多其他,想起这人还是机缘巧合、短路火花了。
望着车窗外的大街,高玲又开始和自己做思想斗争。这怪她吗?不能完全怪她吧,毕竟戴然也多年没有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了,好像刻意不打扰、甚至躲着自己一样;毕竟当初,戴然不是一点错没有。
相爱既是两厢情愿,分手也是谁人无过。当然没有戴然执迷地追,怎么会有自己妥协地应?陷入爱情的人头脑都发热,区别只是自己发热,还是被传染的热。由此自然原因不同,强度有差,时间上也错开了。等到退烧之后,才发现两个人是方榫圆孔,削了谁都无法适应另一个。戴然没有准备好长长久久,甚至控制不好自己的热情和脾气,一边想要保护,一边不能控制强势,一边想要服从,一边难以听从自己。自己如若顺从她的想法去指挥,自己的意志不够强大,想法又常常反过去顺着戴然。戴然心情好或者还可以忍受的时候,愿意和她一道如此互相将就和忍耐;但如果心情崩溃不想忍受,戴然会出言指责她,指责不了几句,又开始怨恨自己。她呢,她的劝阻逻辑只有一个,“别气了别想了我的错以后我顺着你”,可是戴然想要的不是谁顺着谁——在生气的时候戴然会这样说,哪怕平时会想要自己去顺着高玲——戴然会说,不,你不要这样和稀泥,你要有自己的想法啊,你要你要你要……
终于高玲明白了,戴然想要的那种完美状态,在自己身上无法实现。而戴然拒绝承认。
她从主动加入这游戏,到被动一起玩,到不再一起玩,到想要离场。也许对于戴然则是起初想要带着她一道游戏,后来越来越难,后来独自游戏,最后不知道是否要撑下去。她们都累了。
爱本是善良,但人会成长,给爱增加新的死因。
公交车上冷气很足,她身上的汗几乎凝结了。
好聚好散不难,她后来对人这样讲,虽然并不和盘托出使她得出这一结论的经历。她不觉得有必要让无关的人——即便这个范围约等于除了她和戴然两个人之外的所有人——知道故事的详情,知道她曾经和戴然尝试过一起建立她们的生活,那种在今天的能力范围内也很难做到的事情。她觉得她和戴然是好聚好散的——忽略来的时候她不太想来,走的时候她不想留,好像从头到尾都是她无情——她也真诚地希望戴然找到自己的幸福。自己后来很快找到了,但和戴然无关,完全无关,领证摆酒都没通知戴然,她相信戴然不想知道。
她相信。并且因为后来多年一直都没有戴然的半点消息而更加确信这一点。
你不想让我知道?那就不知道吧。城市不大不小,意外弄丢一个人不容易,刻意弄丢就很容易,久而久之,刻意不再刻意,但弄丢了就找不回来。
她很少思考会在什么情况下与戴然重逢。后来倒也见过几次,但总是她看见了戴然、戴然却没有注意到她,也没有察觉到她的目光。或许戴然也在同样情况下见到过自己,自己也不曾察觉。她从未尝试过再拨打戴然的电话,戴然也从未来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