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没有带钥匙,但我至少可以看看你家的灯光;或者万一真的有什么事……
以前我经常这样想,一边担心你有什么事,一边其实希望有点什么事——否则我怎么出现?我只有这样才能获得一个借口,否则不管你接不接受,别的借口我都不能接受,那都是打扰。你因为礼貌和怜悯而能,我因为爱你而不能。
我爱着你,于是我不能容许我违背你的意愿。藏在你与你的心之间的黑暗中,我是一个失去了眼睛的怪异生物,惯于眼盲,安于凝固。
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居然已经站在你家里,忘记自己是怎么进来的,又怎么可以允许自己进来。房间很暗,我却意外地能看得清。屋内陈设略有改变,曾经放香水瓶的地方已经换成了花瓶,花是你喜欢的百合,花瓶原来应该放在茶几上;茶几上的杂志整齐,还是那几本铜版纸时尚杂志,好像有一段时间没买新的了;梳妆台上还是熟悉的那几样护肤品,以及护手霜,我还能想起那玫瑰的芳香;餐桌上还有药品和保健品,怎么还在吃治贫血的药?你又不好好保养身体了;书架没有变化,只是多了几本我的书——怎么会在这里?我什么时候带了过来?
旁边还有一张我的黑白照片。用简朴的木制相框收纳起来。这相框还是我送给你的呢。
相框面前有一束花。
啊……
我记起来了。
许久没有你的消息,不是因为你出了什么事,而是因为,是我死了。
啊。
原来我忘记了那么多的事情。我忘记了病床,忘记了手术台,忘记了遗嘱,忘记了墓碑的样式,忘记了你给我送来的鲜花,忘记有人在哭泣,忘记我说如果你来了,让你先挑选遗物,甚至忘记其实我不希望你知道这件事。我都忘了,这也许就是一种准备,一种逐渐的告别。所有珍贵的回忆里,我只记得你,我只记得我爱你。
死者为何不能流泪呢?
我在我送你的扶手椅上坐下,看看门口,看看窗外,再看看门口,看看窗外。天渐渐黑了,我渐渐没入这黑暗,感到一种柔和缓慢、不可抵挡的消解。
我想再看你一眼,在时间到来之前,再看一眼……
第17章 关联
要请假,她想,等到老沈回来就请。就请事假,理由就说有事,什么事不做解释,本来就不能解释,然后告诉他现在手上的工作都完成了,没有十万火急的,都是长期的,长期的用手机就可以完成,电脑不带了……
想着想着低下头去,觉得自己可悲可笑可叹甚至可耻——都这个时候了,还能想着工作?这都什么时候了!
她不希望这样的时候真的到来的,不应该。她的设想中,这样的事情应该发生在至少二十年之后。距离她和周瑾相识,这样的结局应该在三十年后到来。
要三十年,她们才会因为最不可抗的力量而分别。那时候周瑾应该快七十岁,她应该五十几岁,这是她去送别周瑾时觉得“应该”、觉得“恰当”、觉得“可以接受”的年龄。
不是现在。不是周瑾还不到五十岁,她刚三十。
低着头她听见自己的眼泪滑过脸颊的曲线落在桌面上的声音。办公室楼下还有人在翻整地面,一铲子两铲子,其实很吵。但一声“啪嗒”也很响。
微信响了,老沈又在给她安排工作,会还没开完。她抬起头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敲出“好的”,根本没有看工作的内容。
过往的岁月里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过多少次,“周瑾现在在干什么”这个无聊的问题。也许要数也可以数,不是屈指可数,也不是恒河沙数,她想起周瑾是有定数的。像一个长相奇怪的函数,过去是属于一个范围一个公式,从刚才起,进入另一个范围,用另一个公式计算。
过去,刚才,两个小时不到之前,那位朋友给她打电话,她还用懒洋洋的语气接电话。
喂?
喂,找我啥事儿啊?还在笑着。
有个事告诉你。
嗯?说。
你要…
怎么了啊?她只听出一点不对劲。
周瑾去世了。
后面的话她听不清了,也听不清自己当时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办公室喊出来的“什么”到底有多大声。此刻脑海里模模糊糊飘着电话里“不知道具体原因”、“好像不是意外”、“我也不知道去殡仪馆没有”,什么都不知道,那是一团迷雾。
我只是打电话来告诉你。那边的声音已经变小了,她说好的,迷迷糊糊地说好的。挂断电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念周瑾的名字。
周瑾,周瑾周瑾周瑾周瑾周瑾……
买机票。刷开手机的时候手在颤抖。今天,今天,今天。今天没有了,明天。最早一班是几点?早上无所谓。早上来得及,去机场,去机场只要半个小时,六点飞那就四点出发,可以提前到的,预约一个车,用滴滴……
我可以直接去机场。只要机场晚上允许我一个人留在那里等飞机。我就只是等飞机,我家太远了,我不想凌晨起床,让我一个人呆着就好了。
请假的时候告诉老沈让他不要问了,不要问谢谢,不要问。不要问。不要问。
不要问我为什么。
眼泪流过脸颊,秋天了,眼角开始刺痛,干燥。南方也会干燥了,就像当年北方。那时候,她觉得北方的风怎么这么大,风像粗糙的冰块一样从皮肤上刮过去,每天不给自己多擦点油膏就等着开裂。她没开过,周瑾有。她给周瑾买过护手霜。直到现在看到那个牌子都会想到周瑾,那个牌子开得全中国到处都是,她在西藏的百货商店里都看见。在西藏看见还是会想到周瑾。
我去西藏了。我去了。你去了吗?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如今你什么都不能告诉我了。
她闭上眼,两掌并拢,捂住整张脸。
周瑾……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
当年从周瑾身边离开,周瑾没有送。周瑾只是之后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也算准了时间。现在回想,她已经记不得开头那句“已经到了吧?”之后的内容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原来关于周瑾的东西也会遗忘。她没有非要周瑾送行,要是周瑾来送她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会留下一段“无论说了什么都觉得是遗憾但又只能认定为恰当”的记忆。周瑾没有送过她,她送过周瑾,很多次。
她以为那就是她和周瑾的离别了。至少在两个小时之前,那就是。现在不是了。现在已经变了。
也许还在两个之前就是了,只是她不知道。
在她不知道的分分秒秒中周瑾经历了什么?她不知道。她原可满足于这种不知道的,她原可以相信自己不在场的漫漫时空里周瑾就像没有遇到自己那时一样、过着安静平稳的美好生活。其实遇见了自己又怎么样?周瑾并不知道自己爱着她,不长不短刚刚够去死的生命里她是自己唯一一个真正爱过、彻骨爱过的人。周瑾不知道她的心,不知道她的所有纠缠和痛苦,山长水阔都是她独自一个走过的,和周瑾毫无关系。她留在周瑾心里得痕迹也许很淡,不像水上写字,周瑾会记得她,可记得又怎么样呢?她们分离。从那时就分开了。
周瑾在没有自己的时空里,与她无关,生老病——
死。
死。
她拿起桌上的烟,罔顾外面的寒风刷啦一声拉开窗子,点燃一根烟夹在指尖。
在自己不在的时候,周瑾经历了什么?为什么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像是悄无声息,像是匿名,像是一团烟雾漂浮在眼前、自己轻轻呼出一口气就散了。散了。
周瑾是不是生病了?她记得周瑾的脸色一年四季都苍白,那时候她还无法分清那是擦得粉还是什么天然,那时候会觉得擦粉是高雅端庄天然是天生丽质。生病会是什么病,她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是生病那么从开始到后来、到可能的恶化和生命的终结她都不知道,如果知道她会去看望,她会去病房,会为周瑾奔波,会留在那里照顾周瑾,她幻想过好几次万一出现这种情况,自己老了,周瑾也老了,自己会如何想尽办法留在那里——周瑾那时候应该明白了吧?明白过来就会可怜她的心,然后允许她这样自私,对一个将死之人行使自己有限的、憋了一辈子的自私。
可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现在。要是生病连是什么病都不知道,就像不知道是什么罪名,只知道被判的刑罚。就像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哪一个具体的时间点开始,爱上周瑾,错失了躲开、逃避、放弃的机会,一股脑扎下水,才发现不会游泳。
曾以为不能逃开的是自己,也就接受了溺死的结局。然而这么多年到底熬过来了,自己游也好被水冲也好,已经到了下游了,不知道周瑾在哪里了。
一直都在刻舟求剑。
或者是意外?意外??为什么凭什么有这样的意外?意外难道不应该只属于她自己,属于爱上周瑾这件事,而不是属于周瑾,周瑾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对周瑾来说有什么意外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