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母亲早些歇息,女儿告退。”
人声渐远,袁照蕴独倚窗前良久。忽而转身行至书案后,俯身摸索片刻,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书册。
这是袁天鸾离建康前留下的手札,记载着她辅佐帝王时的种种预言,以及对袁氏百年运势的推演。
按在案角处的指节收紧,一行字映入眼帘,“袁氏百年无登顶之运,然若能持谦守静,尚可香火绵延。切记,戒贪戒妒,方得长久。”
袁照蕴静默半晌后,猛地将书册一掷,只听啪的一声重重砸在地面,几张书页哗啦啦地掉落。
王璇玑,王璇玑,又是王璇玑!为何此人都早已死透了,还能如此阴魂不散?
袁照蕴呼吸陡然急促,踉跄跌坐在凭几上。她抬眸盯着那跳动的烛火,仿佛又回到了袁天鸾离去的那一日。
“过来。”
那时她不过五六岁,只觉这位三十余岁便满头白发的族人有些特别。母亲曾说,这是族里最有慧根的人,可惜一头扎进方外之术,窥破天机太多遭了反噬,才落得满头银发。
“我方才见到你偷拿了别人的功课,拿出来。”
小孩梗着脖子不动。
袁天鸾沉着脸,从她背后强行抽出一卷竹简。瞥见上头王琢璋三字,摇头道,“若不服输,就该堂堂正正赢过她,而非行这等龌龊事。”
袁照蕴不屑地别过脸,却被一双冰凉的手捧住面颊扳正。
袁天鸾凝神细观:“吊梢眼,三白多,主心狠手辣。耳垂丰润,倒是富贵相。”
她大叹一声,轻拍孩童面颊,“我粗略一观,你命里将来必掌袁氏权柄。但即使你权倾一族,且记住一点,多行不义必自毙,莫要深陷泥潭。”
说罢,她翻身骑上那头老青驴,晃晃悠悠地出了建康城门,再未回头。
夜风穿窗掠过,烛焰猛地晃了晃,将袁照蕴从回忆中惊醒。
她俯身拾起落地的书页,指腹不经意被纸缘划破。殷红的血珠渗出,在戒贪戒妒四字上晕开一片。她垂首望着那抹血色,心底泛起寒意。当年设计斗倒王琢璋,除去王璇玑,原以为能为袁氏扫平障碍,可如今谢氏偏又后来居上。
难道,那袁氏百年无登顶之运的预言,当真无法破除?
日头从东方升起,一缕金线从云层后透出来,斜斜落在床榻边。谢廷玉虽已转危为安,却仍未睁眼,贴身侍从端着铜盆立在榻前,指尖捏着一方湿帕,轻轻点过她泛着干纹的唇瓣。
刚过巳时,一辆车驾便自宫门疾驰而出,越过朱雀桥,直奔乌衣巷而去。
谢府门房远远望见车驾,忙不迭遣人通传,又捧着马凳快步迎上前去。
车帘掀起,先探出身的是姬洵,随后才是姬怜。
姬洵回眸,见姬怜面色苍白如纸,纵使敷了脂粉遮掩,眼尾那抹绯红仍似三月桃花般醒目。
她轻声道:“小叔既身子不适,何不在宫中静养?待洵儿探望过老师,自会去婆娑阁向您细说。”
“既然是有心探望,怎可借她人之势?这位谢大人曾救我性命两次,自然是要当面探访,以表寸心。”
“小叔所言极是。”
谢清宴听闻姬洵来探望时,心下觉得是谢鹤澜所示意,但又听闻姬怜也跟着来,颇有些诧异。待见到姬怜面上那副神情时,更觉莫名费解。
为何这位帝卿殿下倒像是方才大哭过一场?
“臣谢清宴见过两位殿下。”
姬洵急忙抬手虚扶,“太傅不必如此。谢少保教授我骑射,自是我的老师,身为学生自然是要看望的。”
谢清宴身兼数职,其中还担任太傅一职,负责教导姬洵经史子集,治国方略等等,故和姬洵也算是相熟。
“不知老师伤势如何?”
“回禀殿下,经由太医署医师救治后,已脱离险境,只是尚未能醒转过来。”
“爹爹卯时便听闻老师伤重,可惜身份受限,只得托我前来探望。”姬洵牵着姬怜的手,“小叔也曾两次受过老师恩惠,故而特地与我同来。太傅,我们能否进去看看老师?”
“那是自然。”
姬怜向谢清宴欠身一礼,抬步便往里走。甫入内室,一股厚重的苦药味便裹着寒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屏息,绕过屏风,一眼便望见榻上之人。
往日里总爱凑在他跟前逗弄,眉眼带笑的人,此刻竟了无生机地躺着,脸色惨白如纸,双眼紧紧阖着,连呼吸都轻得几乎看不见。
心口那股闷痛感又再一次翻涌而上,像被人硬塞进一团浸满冷水的棉絮,沉得压着肺腑,堵得他连气息都滞涩难通。
-----------------------
作者有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左传隐公元年》
一章、十七章、七十章都有提到过这个药丸。算是一个伏笔彻底填补完成了。
王璇玑估计也没有想到,附身她人后,自己还能再救自己一命。哎嘿~~~[眼镜]
第83章
姬洵见姬怜眼眶又泛起水光,只当他是见救命恩人伤重而心痛,反而过来宽慰他,“小叔莫哭,老师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熬过这此难关的。”
她见姬怜神色依旧郁郁,又劝,“小叔自晨起在蓬莱殿便心神不宁,如今既得见老师,合该稍慰心怀才是。”
姬怜低低应了一声,目光黏在谢廷玉苍白的脸上,连她唇角未擦净的药渍都看得分明。他多想坐到榻边去,可内室除了姬洵,还有两个侍从守在床前。
那两人其实并没有什么逾矩的体现,只是默默地将帕子打湿,不停擦拭谢廷玉干裂的嘴唇,可姬怜看着,却偏生忍不住想把那帕子抢过来,亲自替她擦。
再一次为自己和她之间不清不楚的身份而感到难过。若他是谢廷玉的夫郎,这般贴身之事本该由他来,何苦还有……
待看到袁缚雪提着药箱走进来时,姬怜眸光微滞,哑声问道:“不知袁三郎来此处是为何?”
袁缚雪搁下药箱,向二人行礼,“见过两位殿下,承蒙谢大司徒信任,聘请我来为廷玉娘子施针问诊。”
“那你现在是要施针了吗?”姬洵问。
“回殿下,是。”
姬洵轻扯姬怜衣袖,温声道:“那小叔,我们不如先出去吧。”
谁知姬怜倏然起身,语气坚决,“袁郎既有此心,我岂能落于人后?毕竟,谢廷玉也曾救过我。”微微一顿,又道,“还是两次。我自然也应留在此处帮忙。”
姬洵愕然看着姬怜径直走向袁缚雪,还振振有词,“袁郎应当是需要打下手的吧?”
“我竟然不知殿下竟会懂得针灸之术。”袁缚雪挑眉。
姬洵正好站在侧方,就见到她那小叔的耳尖顿时冒红,像噎住一般,只道:“虽不通针灸,递个物件总是能帮上忙的。”
姬怜压低嗓音,只用他们二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想必你昨夜就来到长好院了吧?”
“不错,我比殿下更早守在她身边。”袁缚雪同样低声回应。
“那我既然已来到谢园,就不会让你和谢廷玉独处。”
“原来殿下竟是这般善妒之人?”
“我也只对谢廷玉如此。”
姬洵瞧着这两人之间,像飘着股看不见却能觉出的火药味,“小叔……”
可姬怜恍若未闻,已随袁缚雪转入屏风之后。
姬洵不懂男人这些之间的斗争,扭头就问绛珠,“我为何觉得他们二人好似在争什么?”
“这些事,奴不懂。”绛珠垂眸低应,“小殿下,我们不妨出去等候吧。”
待屋内众人退去,姬怜这才敢伸手,将被衾轻轻掀开一角。谢廷玉虽换了干净里衣,可那苦涩的药味仍萦绕不散,直钻鼻尖。
他颤抖着拨开衣领,只见谢廷玉锁骨至胸膛处缠着厚厚的纱布。强忍眼
中泪意,声音哽咽道,“她伤得很重,是不是?可会影响日后行动?”
袁缚雪摇头,“昨夜鲍姑已诊治过,只要好生调养,应无大碍。”
姬怜忍不住用指腹轻抚谢廷玉苍白的唇,低声呢喃,“到底是何人要如此害她?”说着不自觉地俯身,却在即将触到那唇瓣时猛然惊醒,扭头一看,袁缚雪还站在一旁,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你看什么?”姬怜羞恼道。
“我看你好似就要去亲她。”袁缚雪毫不避讳地说。
被人戳破之后,姬怜愈加恼怒,但也忌讳屋外的人听到,只得小声道:“我亲她又如何?我和她之间早就不知道……”亲了多少次了。
话到嘴边,却又生生咽了回去。那些亲昵过往是他和谢廷玉独有的,他才不要拿出来与旁人分享。
姬怜又见袁缚雪拿出的那几枚银针,目光一紧,“你昨夜是如何施针的?”
“自然是……”袁缚雪眼里闪起促狭的笑,“要脱去衣衫才可以施针。”
“不过,也只是褪至锁骨处罢了。”
说着,袁缚雪便要伸手去解衣带,却被姬怜一把扣住手腕,“我来,你只管施针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