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乖啊?”那个人促狭道,“放心吧高材生,老外分不清亚洲人长相的,先混进去再说。”
谷以宁小声说“才不是”,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只知道他又笑起来,这次笑声是压低的,好像故意在笑他,谷以宁不太高兴,还是出于礼貌,问:“那会不会影响你进场?”
“我没事儿”,他说,北方口音里带着天然的松弛,还有一些得意和卖关子的顽劣,“我进去,没人拦我。”
“不用担心他,他就是主创团队”,庄帆说,“介绍下,这是奚重言,奚导,今年戛纳主竞赛单元《白鸽》的副导演。”
“嗯!好好介绍我,杜导过来了,我得先走了,回见庄帆,回见高材生!”
谷以宁看见他跑过去,白衬衫被风吹起来,闯进一群西装革履的团队,那道白显得格外突兀,团队最前面的人谷以宁认出来了,是大导演杜少强,他看着跑过去的人,好像在笑骂他什么。
“对了,他今年好像还入围了短片单元,你之后可能还要碰上他。”庄帆说。
谷以宁点点头,说“真厉害”。
“嗯”,庄帆帮谷以宁把那张证件挂在脖子上,“他不光是拍得好,也很会把握机会,当年他在大学生电影节得了最佳短片奖,直接拿着奖杯就去看了杜少强的展映,看完后从观众席站起来,把自己作品集和联系方式给了杜导,之后一毕业,就成为了《白鸽》的副导演。”
谷以宁低下头,摸了摸胸口的那张证件,把它翻过来,想看看奚重言的名字是哪三个字,也想看看他到底长什么样。
但他还是没有看清,每到这时,梦就醒了。
海浪在窗外一声一声地拍打着,谷以宁从酒店的床上坐起来,习以为常地接受了这个中断的睡眠。
他拉开窗帘,外面是黑色的没有一丝月影的天,距离日出还有两个半小时,谷以宁抽了一根烟,以他的习惯,每个失眠的夜都是用看学生作业来打发的,但是眼下刚开学,根本没有作业,至于剧组实习的招募,还没到截止日期,恐怕那群拖延症学生是不会发来的。
他只能打开电脑,重新看了一遍剧本,改掉几处语序问题,回复了几封没什么要紧事的邮件,然后靠在窗边,望着海平面和天空发呆。
在窗外天空刚刚泛起一层灰蓝色的时候,电脑邮箱发出一个短促的提示音,新邮件,谷以宁以为是国外发来的,却没想到,邮件标题是「实习自荐01」。
按照他的规定,这封邮件没有露出任何个人信息,只有两份文件,一封自荐文书,一份命题作品。
自荐信只有两句话——
“我可以做任何岗位,也可以胜任任何岗位。”
“如有质疑,可以看我的作品。”
艺术专业的学生大体分为极度自信和极度自卑两种,谷以宁对这些花招见怪不怪,又点了一支烟,笑了下,觉得这个01的语气虽狂妄,却也不让人反感。
而在他点开作品文件,看到视频的第一个画面时,谷以宁便忘记了手里的烟。
这竟是一部三维动画短片,距离他公布招聘题目只过去了不到三天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不可置信地点了暂停,回过去又看了一眼,确认是针对央艺学生的实习自荐邮箱。
50多个小时产出的作品,短片的画面和制作都算不上精致,但叙事结构和镜头语言却极为成熟,剧情用了复调叙事法,讲了三条故事线。
第一条故事线是在海边,两棵椰子树并列站在一起,它们一直在闲聊,说的全是无关紧要的废话,镜头不断碎片跳切,画面零碎。
第二条故事线,是主角无数次睁眼醒过来,每次醒来它都是不同的身份,有时是一株花、有时是一只虫子、一条鱼、一只飞鸟……它醒来后总是会急匆匆地,像是去找什么。
第三条故事线,是只有一颗椰子树站在海边,日升月落,春去秋来,椰子树在长高结果,叶子由绿变黄,果子成熟坠落,时间在这条故事线里变得缓慢而沉重,镜头一直从高处俯视着它,仿佛也在等待什么。
三条故事线交叉剪辑,一开始让人摸不到头绪,直到最后三条汇合——
第一个故事结尾,一棵树因为台风而倒下;
第二个故事最后,主角最后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一片黑暗;
第三个故事,那棵孤独的椰子树旁边,一个折断的树根旁,终于等来破土而出的一棵幼苗。幼苗很快地长高,仰头看着身边的椰子树,大声说出的第一句话是:“我终于又找到你啦!”
谷以宁把这个短片拖回去反复看了几遍,他布置的题目是“不说我爱你的表白”,不限制格式体裁,剧本、分镜图、短片都可以,而这个01号作品不仅是第一个提交的,还是用了最耗时复杂的动画片形式。
谷以宁在脑中搜寻所有他认识的学生,能有这样胆量又能做到这样水平的,想不到任何一人。如果有,恐怕也早就在老师之中口口相传了。
但有一个例外。
天已经亮透了,窗外的海浪声随着潮涨而更加汹涌,谷以宁打开教务网站,开始搜索莱昂信息,又找出了他的获奖信息和作品——都是动画短片,有二维三维,有不同剧情和画风,但是镜头语言、剪辑乃至后期风格是相当成熟一致的,完全可以看出和今天收到的作品,是出自同一个人。
谷以宁回忆自己已知的关于莱昂的信息——获过国际学生电影节大奖、法国电影协会强烈推荐,看来并非名不符实。
而这种不循常理,稍显狂妄的作风,也和自己认识的莱昂完全一致。
谷以宁心中却没有多少发现人才的欣喜,他与莱昂的相识过于戏剧化,后来又先入为主认定莱昂是通过厉铭而进入央艺,因此从未求证过这人的能力。
种种原因,细究起来,作为教授从未了解过自己的实习助教,是否是他的失职?
而jasmine的那些话,就更让他脸红惭愧——纯粹为了公平理想,为了让年轻人不被埋没……他真的有那么无私吗?他真的可以不计较对方的目的,把一个不可预知风险放在自己剧组吗?
谷以宁一遍遍推敲叩问自己,在自己的逻辑和规则里想要找到一个答案。
最后他想起了许迪。谷以宁问自己,如果正月十五那天坐在会议室的他,知道许迪未来会向厉铭献媚、会利用自己发帖炒作,他还会在看过那本剧本后,顶着得罪整个协会的风险站起来吗?
谷以宁想,他还是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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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攻略+1(电影节细节和现实可能有出入)
第8章 意外出柜
四天后,谷以宁回到北京。
在实习招募截止时间后的一天内,谷以宁把收到的43份邮件随机排序,交给了由制片、副导演、博士生组成的小组进行二轮评审。
而导演的那份评分表,则被他锁在了自己的电脑里,直到第二轮盲投后才会打开。标记01号的作品,他的分数栏是空白的。
《戏剧文学基础》的第二次课,仍是a1教室,本科二年级,莱昂坐在老位置。这次是早八点的课,讲桌上放的是一杯热美式咖啡和一杯陈皮姜茶。
热美式提神,陈皮姜茶浸润脾胃,恰好驱散在潭州积攒的湿冷。短短时间里,谷以宁似乎已经习惯了莱昂这种让人发毛的体贴,自然而然喝咖啡喝茶,然后在那双目光注视下讲课。
课间结束后,谷以宁回到教室,讲台上的热茶如常加满,但是讲台下的座位上却多了一个人。
剧作系一班班长陶夕影紧挨着莱昂,两人小声说着什么,见谷以宁进了教室又立刻止住,略显刻意地端正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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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情态谷以宁倒是见怪不怪,但这次他却留心扫视了一圈教室里的学生。
谷以宁记忆力极好,对蹭课旁听的学生也都有印象,他一眼便看到教室另一边,一个名叫张潮的外校生,正死死盯着这边的莱昂和陶夕影。
他记得张潮上学期堂堂课都来,而且和陶夕影形影不离,也记得这个男生个性很强,有次因为蹭课被本校生质疑,还差点动手起冲突。
不过,谷以宁向来不多管学生间的矛盾纠纷,尤其这其中还有莱昂——想必这些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小打小闹。
谷以宁装作没看见继续上课,没想到下课时,意外便发生了。
他收拾东西离开教室,正为没人追上来而觉得清净的时候,忽然听见一阵惊呼喧哗,谷以宁脚步顿住,立刻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
他穿过围观的学生,只见莱昂已经倒在讲台台阶旁,低头抱着右手肘,牙关咬紧,脸色煞白。
陶夕影在一旁慌张得快要哭出来,旁边几个男生拉住还在怒火中的张潮,却拦不住他指责的声音,场面极为混乱。
谷以宁顾不上他们,大步过去蹲在莱昂旁边,问他是不是撞到了台阶,骨头有没有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