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以宁走到车旁拉开门,说:“是,成熟稳重。”
莱昂离开了医院立刻神采飞扬,也不管谷以宁是不是讽刺,马不停蹄自吹自擂:“这点小毛病对我来说根本没什么。当年我在医院重症监护室住了三个月,又到康复医院过了一年才能正常生活,每天康复训练比这个要疼多了。”
谷以宁坐上车,看他在副驾驶用左手费劲地扯着安全带,倾身过去帮他系上了。
谷以宁能感觉到莱昂的呼吸扑在自己的发顶,这个距离有些太近,他后知后觉,却幸好莱昂并没有做出任何逾矩的动作,只是很轻地呼吸着。
“谢谢”,莱昂做出绅士状,“谷老师,我请你吃饭吧?”
谷以宁坐正回去,发动车子,说“不用,你住哪儿?”
莱昂撇撇嘴,也没再勉强:“学校宿舍。”
车子启动后莱昂端正坐了不到半分钟,又问:“谷老师,你刚才一直看我身上的伤疤,是不是吓到了?你不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谷以宁目不转睛盯着前面的路:“没有吓到,你有你的隐私。”
“没什么好隐私的,五年前家里失火,我捡回了一条命。”莱昂语气轻松道,“其实是我想解释,我怕你觉得我太弱,今天在你面前流鼻血还挺丢脸的,但谷老师你相信我,我一直康复锻炼,身体非常好。如果不是张潮偷袭,旁边又是台阶,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当然,如果不动手只动口,他更赢不了我。”
谷以宁转头看他一眼,莱昂脸上挂着没心没肺的笑,他忍不住问:“你就在意这些?”
“那我应该在意什么?”
谷以宁难得耐心企图和他解释:“张潮今天本来已经住手了,你不该再和他斗气,更不应该……虽然你是外国人,但毕竟算是半个教职工,大张旗鼓说自己是同性恋,在这里不是那么容易被接受的。”
莱昂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关于这件事,我还以为谷老师会站在我这边。”
“我只是提醒你。”
“所以,你觉得我做的不对吗?”莱昂还是来时那句话,又问了一遍,“谷老师,你希望我怎么做?”
很多事是没有对错的,只是存在风险,但谷以宁想到自己在二十出头做的事,没有说出口。
“闹成这样,教务处一定会来闻讯,你到时候就说是为了避免冲突才那么说,不要和他们谈什么性取向,没必要,明白吗?”谷以宁只认认真真教莱昂如何应对,“至于张潮和陶夕影的问题,你也不要再掺合了。”
莱昂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只说:“你是担心我吗?我还以为,你会希望我犯错好让我离开学校。”
谷以宁确实希望,但这件事上他有责任。他罕见语塞一会儿,只说:“我只是不希望事情再扩大。”
莱昂转过头看着前面,不以为然道:“如果扩大到能让张潮退学,就再也不用担心他会来骚扰陶夕影了。”
谷以宁快要和他聊不下去,语气加重几分,告诫他:“这个孩子性格很偏激,你不要再惹他,如果遇到问题立刻告诉我。”
莱昂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如果告诉你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谷以宁握着方向盘稳稳转了个弯,说:“我会先找张潮谈谈,我觉得造成他现在状态的原因有很多,不一定只是感情问题,需要有人帮他分析排解。”
“你觉得他会听你的?你也说了他性格偏激,陶夕影那么好脾气的人都受不了他。再说了,你既不是他的老师,也不是心理医生。”
“但事情发生在我的课堂”,谷以宁说,“张潮本性不坏,我不能真的看着他愈演愈烈,走到退学那一步。”
“对他也说不定是好事呢?”莱昂不紧不慢说,“我倒觉得,他这种人需要栽个跟头,如果他真的有毅力,就该重新高考彻底改变自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焦虑焦躁自怨自艾,在谈恋爱和打架斗狠这种事情上找存在感。”
谷以宁有些讶异,莱昂对张潮问题的看法竟然和自己完全一致,只是他的处理方式自己却难以认同。
“你的想法实在是太极端了。”
“我只是不想看你浪费时间,如果结果都一样,为什么不节省一点你的精力?你很闲吗?”
“你的节省精力的方式就是闹成现在这样?”谷以宁目光指向莱昂的右手,猛然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直言问道:“你不会是故意被他打伤的吧?”
“当然不是,他可不值得我这样”,莱昂举了举自己的手,有些不快:“我一身旧伤呢。”
谷以宁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猜,自知理亏没再开口。他想到莱昂那一身伤,也许是因为他死里逃生过一次吗?所以性格才会如此任性肆意,又反复强调不要浪费时间?
不知不觉,他已经把莱昂当成了一个学生去分析,其实如果一开始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莱昂真的是自己的学生,或者是正常的实习生,谷以宁都可能会对他倾注更多关注,而不是如此避之不及。
但莱昂显然不想维持正常关系。
“要不我们打个赌吧?”他又说,“如果他能听你的,那就算你赢,如果他不肯,那就交给我想办法。”
“如果这样能让你消停,可以”,谷以宁踩下刹车,停在学校门口。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和他谈话的时候记得叫上我”,莱昂不着急下车,解开安全带又回头笑了笑,“如果我赢了,你就答应让我追你。”
“如果我赢了,你以后就不要再做这种越界的事情。”谷以宁冷冷道,“下车。”
谷以宁信守赌约,两天后便带着莱昂,约了张潮见面。
不过他没有约在办公室,而是到了五环外,央艺的影视职业技术分校校区。
张潮的学校离这儿不远,他很早就等在了图书馆门口,见到谷以宁身后跟着莱昂,顿时脸色尴尬古怪,小声问“他怎么也来了?”
“你打了人还没道歉,所以我就把他叫来了”,谷以宁半开玩笑道,他看得出张潮不无歉意,只是碍于面子难以低头,这也是他觉得这个学生本性不坏的原因。
果然张潮揉了揉头发,还算真诚地说了“对不起”,又看了看莱昂的胳膊说:“医药费我出。”
“好啊”,莱昂毫不推辞,两人也算是勉强握手言和,一人一边,跟着谷以宁进了图书馆。
“约你来,是想跟你说一下央艺的处分决定”,谷以宁摁了电梯楼层说,“因为莱昂和陶夕影都不追究,所以央艺也决定暂时不通知你们学校,但是需要你做一个学期义务劳动。”
莱昂哼了一声,虽没说话,脸上却写着“我可没打算不追究”。
但这事谷以宁在车上就已经和他说定,因而也没理他,问张潮:“你接受吗?”
“……接受”,张潮低了低头,“谷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莱昂又哼了一声:“早干嘛去了。”
谷以宁无视他在旁边阴阳怪气,又说:“至于义务劳动的内容,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在央艺本部打扫自习室卫生,二是在这儿。”
电梯到了十层,门开了,张潮见到门口景象顿时眼睛发亮:“这,这是央艺影像资料馆?外校生也能来吗?”
“说了是义务劳动,当然可以”,谷以宁没说这是他费了口舌争取来的,只道,“但你要想清楚,在这里义务劳动并不轻松,你每天晚上都要过来整理资料,周末也至少要做满八个小时,你学校离这里很近,倒是方便,但是——就没有时间再跑去央艺本校了。”
张潮明白过来,这是变相地让他不要再去找陶夕影。他显然有些犹豫,但这是全国最大的电影资料馆之一,也是因为占地规模大,才会安排在分校校区,平日对本校学生都严格限制进出,这个机会……对他的吸引力也属实难以抗拒。
“那,那我也没办法再去听您的课了。”
谷以宁问:“你已经听过一学期了,有什么心得吗?”
张潮顿了顿,一时答不上来。
“我只是一个副教授,如果不是有导演光环,恐怕不会有这么多人来蹭课听课。如果你真的想学电影,就该明白这座资料馆中那么多导演大师的影像文本资料,才是最值得研究的。”谷以宁温和一笑,又说:“除非你是想追星,或者追人。”
谷以宁看着张潮涨红了脸,他知道自己这番话很不留情面,因为他同意莱昂的判断——张潮需要栽个跟头受点挫折,戳破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丢掉一些无谓的自我意识,才能真正认清现实和自己。
只是他的方式更为温和,谷以宁余光中见莱昂半倚在门口,有些玩味地看着他们,辨不出情绪。
他也没期待几句话能扭转张潮,说完过去打开了门锁,带着两人走进大厅,穿过几排书架,最里面又是一道安全门,他输出密码,推开厚重的金属门,醋酸纤维的气味扑面而来,一排排金属架子望不到头,上面整齐罗列着贴着标签的圆形胶片盒,两侧摆放着各个年代的放映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