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员敲门进来上菜,她停了停,待人走了又笑说:“要是真的搞鬼神那一套,那我更不怕了,我家里可……”
谷以宁抬头看她,她的话到一半就停下,摆摆手:“算了算了,不开这种玩笑。”
谷以宁无言一笑,给她夹了一些菜,这个话题便没再提。
刘春岑做了三十多年一线护士,可能是在医院工作的人看惯了太多生死,谷以宁印象中,她向来对一切都看得开想得开。
谷以宁第一次见她,是和奚重言刚刚回国的那年,奚重言早就向她出柜,直接就对自己母亲介绍说这是我的男朋友,谷以宁紧张到手心全是汗,刘春岑拉过他的手,摸了摸笑说:“瞧这孩子热的,奚重言,你就不能打个车过来吗?”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谷以宁刻意不见她,不联系,再次碰见是在第三人民医院的候诊室,他不知道刘春岑换到了那里工作,不然不会去那家医院。
但刘春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没问谷以宁为什么消失,没提有关奚重言的任何事,只是凑过去看他的病历本,说:“以宁啊,你得多吃点。”又说:“你现在的手机号是多少?再来医院要告诉我,我给你带饺子。”
她到现在也仍然一样,让谷以宁叫她干妈,把他当儿子,从来不提奚重言,不提过去。
一顿匆忙的饭,几乎都是刘春岑在分享泰国见闻,等谷以宁吃完了那一盒饺子,她收起饭盒,从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布袋。
“知道你不信这些,但寓意蛮好的,我就想还是给你请一个,你就当是一个祝福也好。”
谷以宁接过去,布袋里是一个银色的精致的吊坠,吊坠中空,里面装着一卷银箔,银箔上雕刻着繁复陌生的纹路。
刘春岑看着他说:“这个东西叫符管,里面是一段经文,象征扭转过去和重遇新生。你黄叔叔说,他老伴去世后,他也是求了同样的一个挂在身上,然后就碰上了我。”
谷以宁摩挲着符管上的纹路,刘春岑笑了笑说:“我听完也不信的,但是有时候又想,就算没有神佛保佑,人也要给自己一点奔头,有了这点奔头,日子就是能往前过的。”
谷以宁没说话,低头将符管上的彩绳缠了两圈,套上手腕。
“谢谢干妈。”
刘春岑张了张口,她说“我都六十八岁了”,剩下的话却没说完。
谷以宁点点头,说他懂。
最后,刘春岑只是拉着谷以宁的手腕,有些粗糙却干燥温暖的手掌有力地握了握他,像是第一次见时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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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老师是坚定的无神论者。
第22章 遗忘
晚上的研究生小组会结束时已经接近十点,谷以宁回到办公室,莱昂正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放着《2001太空漫游》,看上去像是在拉片子,但眼神却是失焦的,不知道思绪已经飘到了哪里。
听见谷以宁的声音,莱昂才回过神,坐在椅子上抬头看他。
那个眼神太熟悉又太陌生,像从宇宙漫游回来的旅人,谷以宁晃神一下,下意识掐了一下太阳穴,闭了闭眼。
“你是不是很累?”莱昂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放在桌上。
“没事。”谷以宁睁开眼,从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口袋里翻出烟和火机,犹豫了下。
莱昂说:“去十一楼阳台抽?”
谷以宁便没再顾忌他,走出办公室去坐电梯,摁了楼层之后半靠在金属壁面上,抱着手臂说:“如果真的觉得我累,就不应该半夜让我听你谈心。”
铁打的谷老师也有累的时候,这一整天忙完,他像是被洗过一遍的缩水毛衣,上午的情绪都被滤掉,没有紧绷的对抗,只剩下松散的疲惫。因而语速变慢,语气却带了一点刺,半睁着眼瞥着莱昂,下意识地带了些责备和埋怨。
对方也是个很适合发泄的对象,刚才还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情,听完之后却笑了。电梯门开的时候凑过来想要扶一把谷以宁,但被甩开了。
谷以宁拖着脚步往阳台走,这一整层楼都是表演系排练厅,晚上空无一人,阳台很小,有一个被踢得奇形怪状的垃圾桶,垃圾桶旁边藏着几个易拉罐,是学生们的秘密烟灰缸。
莱昂驾轻就熟地走过去,弯腰摸出易拉罐,放在台面上,体贴周到地拿过打火机点燃,凑到谷以宁面前。
谷以宁挑眉:“很熟啊?”
莱昂今天话很少,看着谷以宁低头点了烟,才说:“很熟。”
谷以宁不知道他想聊什么,自己也没开口,随意抽着烟往楼下看。主楼十一楼是央艺最高的地方,朝南能看见整座校园。
莱昂也是同样的姿势,凝望着远处,眉间带着一丝忧虑和纠结,谷以宁的烟雾笼罩了他,让他变得有些遥远模糊,他开口说:“你相信世界上有一些超出自然科学的事情发生吗?比如,死而复生。”
谷以宁差点被一口烟呛到,咳嗽了两声头也疼起来:“你就是要跟我说这些?”
莱昂不像是在开玩笑,但是露出了一些尴尬,好像这些话他自己也觉得荒诞,却还是被深深困扰着。
谷以宁耐下心来,问他:“你是遇到了什么事吗?还是你父母的问题?”
“不是。”莱昂认真地看着他,就仍然问:“你相信吗?”
谷以宁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手腕上的新的饰品,还是诚实遵从内心说:“不信。”
莱昂对他的答案并不意外,很快问了第二个问题:“如果有一个人死而复生,这个人对你可能很重要,他现在回来了,你会……对他说什么?”
谷以宁脑中一团迷雾,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没有这种人。”他说,“你是有新的剧本吗?如果是个虚构故事,也许我们可以直接聊聊故事。”
莱昂好像很烦躁,趴在栏杆上,不怕高也不怕脏,拍了把锈迹斑斑的栏杆后又站起身,“谷以宁,你认真一点。”
他问出第三个问题:“如果这个人是奚重言呢?如果他现在回来站在你面前,你会怎么想?”
又来了。
谷以宁只会这样想,绕来绕去又是奚重言,他面前的男孩好像热衷于剖开自己的内心,非要拔出些什么才会收手。
谷以宁已经不会像从前那样抗拒烦躁,也许是和莱昂熟悉起来,他能感觉到这种探索欲并非窥伺,如果比较的话,很像是刘春岑——只是单纯地想让他好一点。同样出于善意,只是方式不同。
因此谷以宁只是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把烟熄灭在易拉罐里,从手腕上摘下那个护身符,对他说:“今天我见了奚重言母亲,她送了我这个。”
莱昂愣了下,低头看过去。
谷以宁手心里躺着的很小的东西,上面流淌着陌生的经文,他至今不能感同身受那些寄希望于神佛的人,但是他能明白刘春岑的意思。
不在于神佛,而在于相信。
她说她六十八岁了,后半句,也许是说——她六十八岁了,日子仍在往前走。谷以宁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接受这个祝福的时刻,谷以宁在想,这个念头在这些日子接二连三出现,是否冥冥之中真的有预示,告诉他,他确实原地打转太久,该要走出去了。
他不需要神佛的保佑或者量子力学的解释,他只是需要说出来。
“她送我的时候说,这不是迷信,只是一个奔头,要往前看。”谷以宁低头笑了下说,“以前没人会这样劝我,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你,老周,庄帆,还有她,都在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在想,是不是我真的太糟糕,所以才让大家都看不下去了呢?”
没等莱昂说什么,谷以宁很快又自己否认道:“但并不是这样的,好多事我没办法一口气告诉别人,就算说了,旁人或许很难理解。”
“我拍《逃离蔷薇号》再到《第一维》,也真的不是为了他。我不是什么走不出来的可怜人,也许我被困住过,但是现在,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忘了他才做这些的。”
莱昂好像没太理解,或者并不相信,他抓住谷以宁话语间的尾巴问:“你为了忘了他,而用了这么多时间精力,拍这两部电影?就是为了忘了他?”
不是因为不想忘了他,而是因为想要忘了他?
谷以宁没说话,遥遥望着操场上零星的学生,年轻的情侣慢悠悠地在一圈圈散步,影子路过路灯,被拉得很长,然后变短。
“这里很像我们巴黎住的地方。”谷以宁说,“但那个公寓更矮一些,租金很贵,我们犹豫对比了很久,最后为了我上课方便而还是租了那里。我们也曾有一个露天阳台,大概是凌晨或者日出的时候,可能是我刚刚写完一段论文,或者是他剪片子的间隙,我们就会站在那儿抽根烟,大部分时候是他在说他的新想法,之后分头继续工作。”
他脸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恬静,似乎眼下就是狭小杂乱的rueclovis,酒馆彻夜不停的笑闹声传过来,带着巴黎独有的干燥腐木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