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围绕了更多的人,组成一个没有多少空隙的圆,圆心里的奚重言总是可以掌控一切,不容置喙。他把谷以宁安放在一个妥帖的位置,慷慨地分享圆心的光,却不让谷以宁看到暗的一面。
谷以宁在他眼里,也许是个心理年龄很低的恋爱脑,一根筋的傻瓜,需要被照顾的恋人。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做出这一切你会后悔吗?”
他们最后一次说分手,是奚重言瞒着谷以宁,替他准备好了所有去台大交流的资料申请,谷以宁把厚厚的申请文件夹摔在地上:“你想让我走得远远的,不管你死活对吗?”
“谷以宁。”奚重言仍然那样语气和缓,甚至是用有些低弱的声音说:“台大交流是最快的途径,而且给你offer的这个人是胡蝶,你明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但这是我自己选择放弃的,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因为你现在这样也是我造成的,我不希望你因为我……”
“我不是因为你,我自己愿意做图书管理员不行吗?”
“你是真的愿意吗?”奚重言看着他问,用深黑的瞳孔拷问着谷以宁,“你是愿意一辈子缩在分校吗?你是这样的人吗?”
谷以宁狠狠地笑了一下:“你不要觉得自己很了解我。”
奚重言低头说:“我可能真的不了解你,但是谷以宁,我只是希望你过好自己的人生。”
“永远都是‘你希望’。”谷以宁说,有些东西从五脏六腑之中猛长,被他吞下去,又重新回到喉咙口。爱一个的人感觉像是呕吐,反反复复把不该暴露的东西压下去,却无法自控。
“行啊,我会走,我去争取远大前程,我会忘了你,你以后,不管有什么事也都不要告诉我,我要跟你……”
“分手吗?”奚重言帮了他一把,好像这句话对他来说永远都很轻松,他说:“可以呀,其实你早就可以当我们已经分手了,不是吗?”
后来的记忆像是被雾气笼罩,谷以宁在一片空白中只抓住了这一句话——“你早就可以当我们已经分手了。”
然后他就消失在了自己的人生里。
这就是你想要的吧?早就该这样了,不是吗?
第二天,谷以宁在早上七点钟到了办公室,莱昂已经坐在他办公桌对面,见到他便站起身,转过笔记本电脑到谷以宁面前。
“之前江若海的方案有很多过时的地方,有些影调或许可以有新的形式,这是我初步整理的。”
谷以宁甚至没来得及脱下大衣,劈头盖脸接受了一个五十多页的美术方案。
他没着急看,反问莱昂:“这么快?”
“不是你说让我尽快看一下江若海的方案吗?”莱昂语气很平静,“还要赶进度。”
“赶进度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再说昨天那么晚……”谷以宁翻了翻ppt,又回头看莱昂一眼,对方头发没经打理,垂在额前,笼罩的阴影覆盖了他的眼睑。
谷以宁有点无奈,问他:“通宵了?”
“睡不着而已。”莱昂抓了抓头发,无所谓地说。
谷以宁对这个原因倒是并不意外。昨天的故事一点也不纯真,没有什么戏剧性,谷以宁本人更不是高尚痴情的男主角,只是个自私的、嫉妒心很重的伪君子。
他亲手将自己的形象打碎,让莱昂看到他心中这个“偶像”的裂缝,如果年轻人因此对自己改变了态度,也是合情合理甚至令人欣慰的。
令他意外的却是这个结果——面前一份规整清晰的文件,站着一个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助教,既没有刻意退却,也没有得寸进尺,反倒是用发奋工作的方式来面对自己。
谷以宁对面前的人有些刮目相看。
他合上电脑,半是严师半是朋友的语气道:“发我邮箱就好,现在赶快回去睡一觉,别这幅样子在我面前晃。”
莱昂不肯,坚持说:“等会儿还有课,我跟你去上课。”
“听你的还是听我的?”谷以宁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莱昂愣了一下,垂下眼睛。
“听你的。”
谷以宁盯着他穿上衣服离开,自己如常上课,一整天都没再收到助教的骚扰。
吃过晚饭他才有时间坐在桌前打开那个ppt,五十二页方案密密麻麻,不仅如莱昂自述整理了近十年的新颖视觉案例,还在江若海旧方案基础上补充了更多细节。
一部电影的美术方案要经过数次迭代,奚重言尤甚,他向来习惯做足前期准备,吹毛求疵反复修改,但是到了现场拍摄时往往又换了个思路。很多人觉得他突发奇想,其实并非如此,只是没人知道他脑子里有多少层思路,又跳过了多少解释。
谷以宁在拍摄《逃离蔷薇号》时就切实感受过这种困境,他拿着终版方案,就像是只有答案abcd,却没有解题过程,只能凭借对奚重言的了解,想象他可能会看过哪些影片、动漫、艺术作品,堪过多少景走过多少路,才勉强一步步复原回去,站在他来时的路尽头,重新构思更好的方案。
而这一次,莱昂却帮他做完了这一步,视觉概念图上圈圈点点,引申出去是各种来源繁杂的参考。
也许这些不尽然准确,仔细看下来却无一废话,给谷以宁提供了不少新的思路。
除此外,他还在场景部分给了更多备选,时隔几年重新拍摄,过去实景地或许早已变样,这样一来,就又帮谷以宁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拍蔷薇号时犹如逆水行舟,现在有了莱昂作桨,如果再有江若海的加入,是否也算得上破浪而行?
谷以宁有一点许久未有过的雀跃,从头到尾细细看完,标注截图了几个地方,给莱昂发去消息,问他为什么有些地方是空白。
电话很快回拨过来,莱昂解释是因为有些参考太冷门,在网上搜不到,兴许是江若海她们无意中在哪儿见过的,要给他点时间再找找。
“或者直接问江若海可能更快。”他又补充说。
谷以宁应了一声道:“时间这么久也许她也不记得了。话说回来,你都是怎么找到或者想到的?不会是用了gpt吧?”
莱昂不肯回答,却过了会儿问:“这些对你有帮助吗?我自以为是想了很多,但也许也不是很有用吧?”
“非常有帮助。”谷以宁笑说,“自以为是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你是想听夸奖或者感谢吗?”
莱昂也低低笑了,声音透过话筒振动着传来,谷以宁听见他说:“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谷以宁忽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电话没有挂掉,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只有呼吸声在电流之间传递。
谷以宁捏了捏鼻梁,也不知道怎么自己便开口说:“视听一直都是我的弱项。”
莱昂又笑了下:“谷老师,怎么忽然谦虚了?”
“是客观评价。”谷以宁挂着笑意纠正他,“我这方面没什么基础,视听美术这类能力不像是一加一等于二的习题,不是三年五载靠着努力就能改变的。我倒不是心虚,只是觉得很吃力。但对有些人来说这却是直觉和天赋。”
听他说完,莱昂说:“你不需要和他比较。”
“谁?”谷以宁明知故问,“我是想说,你就很有天赋,帮了我很大忙。”
莱昂这次没说什么,隔着电话,谷以宁猜不到他会是什么反应,应该洋洋自得地笑一下才对吧?
可是莱昂似乎一夜之间沉稳了起来,说的是:“对你有帮助就好。”
过了一会儿,谷以宁才自己继续道:“我想如果顺利的话,这周可以约江若海见面聊一次,到时你和我一起。”
“好。”莱昂没有二话地答应了。
挂了这个电话,谷以宁翻开自己的笔记本,在密密麻麻的备注上写下更多。
又翻到剧本结尾,他犹豫再三,最终用绿色的笔画了一个问号。
——故事结尾一定要这样现实吗?明明这是一个童话故事,为什么却回到一地鸡毛?
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谷以宁能拿出无数种艺术理论加以反驳,但现在,他却自己有了动摇。
理智的声音说电影美学是统一的,视听的风格和故事走向也要保持一致,这部电影应该有一个更明快清澈的结局。
心里的声音也在说——不如就真的把这部戏当作一个起点,等到《第一维》第一幕第一镜开拍时,他希望那声action,是属于他自己的声音。
第24章 重逢如故
谷以宁离开北京去台北的时候,注销了自己的微信手机号邮箱,删除了五六百个联系人,回来之后难免会再次碰到,从没有人问过他为什么这样做。
江若海就是第一个这样问的人,而且是见面的第一句话。
“谷以宁你联系我还要通过周骏?至于吗?为什么把我拉黑了?”
谷以宁没想过再次和江若海见面会是什么情形,但好像也就该是这样。他笑了笑说:“你真是一点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