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岑没敢问他为什么不联系自己,只问他过得好不好,什么时候回来的,生了什么病。
谷以宁说:“没什么,有点头疼和失眠,在台北开的药忘记带了,回来再重新开一些。”
刘春岑去看他的处方单,做了几十年外科护士,那些药却连她都觉得陌生,不是什么止痛安眠的药物,倒像是……
谷以宁却表现得没什么所谓,大方地给她看,像只是得了感冒发烧的没事人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又很稀松平常地,带着一点犹豫,却还是装作早已释然地,在刘春岑研究那几种药物时候问她:
“那,奚重言最近……过得好吗?”
第38章 一刻软弱
刘春岑只记得自己当时血压猛地升高,头皮发麻,有一瞬间怀疑是不是自己记忆错乱,是多年临床经验让她迅速冷静下来,直觉自己应该配合引导谷以宁,于是也像闲聊一样,强颜笑笑,说:“他过得……你不知道吗?”
谷以宁有点落寞地低下头:“我和他没联系过。”
“啊,没事,没事的。”刘春岑心疼地摸了摸谷以宁的后背,脊骨突出硌手,她刹时便决定,不能让再让谷以宁离开自己的视线。
“他挺好的,以宁呀,你要多吃点,你现在手机号是多少?再来医院要告诉我,我给你带饺子。”
那之后他们就恢复了联系,刘春岑向医生求证过谷以宁的病情,但是谷以宁似乎只是照着药单开药,对自己的病症一无所知。
也或许,是因为这个病和奚重言的死亡密切相关,所以一同被他锁在了大脑的保险柜里。
他本人并无检查治疗意愿,病历上信息有限,三院医生也无法确诊。
加之谷以宁生活状态一概正常,除了初见刘春岑时问出的话,再也没有主动提及过奚重言。因而医生也建议刘春岑先观察,不要主动刺激病人。
奚重言听到这里已经近乎麻木,仿佛切断了网络的机器人,甚至还在理智地问:“但是前几天他住院,医生提醒我注意谷以宁状态。”
那时他就隐约觉得意有所指,现在想来,确实是值班医生在电脑上看到了什么。
刘春岑点头,脸上又一次夹杂心疼和懊悔,“是我想的太简单,就算是我不提,他也总会接触到关于你的信息,怎么可能不受刺激呢?”
谷以宁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恰逢奚重言逝世三年后的生日,往日朋友打算为他举办亲友悼念会。尽管谷以宁已经和所有人断掉联系,但他们还是把邀请函寄到了央艺。
就是那一天,谷以宁在办公桌旁一言不发坐到了天黑。同办公室的老师们都还和他不熟,只以为他是沉默寡言,直到凌晨警卫巡逻,才报告给了张知和。
张知和见谷以宁神色恍惚,果断把人送到最近的人民三院。
值班医生第一时间通知给刘春岑,等她到时,谷以宁手里还攥着那张白色信封,抬头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当晚谷以宁说的第一句话,说完之后他就昏天黑地地吐了起来,吐完后他用力敲自己的头,对刘春岑说好痛,好痛。
刘春岑用尽全力抱着他,几个男护士一同摁着他的手,直到医生把安定药物注射到谷以宁手臂上,他才渐渐平复……
奚重言感觉到痛,是母亲在用纸巾擦着他的脸,刘春岑的手也在抖,所以控制不好力度,纸巾粗粝地摩擦过奚重言的面颊。
好痛,他想问,可只是擦眼泪而已,怎么也会这么痛?
刘春岑给他倒了一杯水,轻手轻脚坐回到桌前,安慰他说:“但那次发病,倒也让医生有了诊断,又好在张校长帮忙,他联系了台北的那位胡蝶导演,调取了之前的病历,两方沟通,对治疗也是好事。”
奚重言再抬起头来,眼里有一丝微光:“所以是可以治疗的?”
刘春岑却并不乐观:“要根治,首先需要以宁承认自己有病,但是如果让他承认,就需要面对那件事。”
而面对奚重言的死亡,便有可能引发无法控制的激烈反应。
这是一个无解的循环,谷以宁的事业生活好不容易步入正轨,如果只是大脑某个区域暂时休眠,那个区域并不会影响他的正常生活,那是否直接让它休眠下去,才是最好的方法?
刘春岑不能做主,联系了谷以宁的父母,谷鹏程和郑鹃赶过来,看到了处于浑浑噩噩状态下的谷以宁,点头同意了这个治疗方案。
为了同性恋人变成这样,对他们来说是一件难堪难以启齿的事情。他们希望尽快见到一个看起来健康正常的儿子,不希望浪费无尽的时间精力,破坏优秀的体面的谷以宁,而去换取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
谷鹏程对于谷以宁的性取向问题,在那一次软化了一些。郑鹃哭着对刘春岑说,她只希望以宁能好起来,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但是小儿子马上中考,他们没办法留在身边照顾谷以宁,只能拜托她。
刘春岑握住奚重言紧紧攥起的手,拍了拍说:“也要理解他们,当时以宁的状态……就连我,也不忍心再见他复发一次。”
奚重言闭了闭眼。说他明白。
刘春岑看了看时间,快到黄兴回家的时候了,于是继续长话短说。
在当时的情境下,除非把谷以宁关起来,或者送出国,否则不可能接触不到奚重言已经死掉的信息。
但谷以宁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自主行为和能力。
刘春岑甚至想过告知所有亲友,让周围人建立一个信息安全岛,但是张知和却告诉她,谷以宁正在筹备拍摄《逃离蔷薇号》,如果成功上映,与奚重言有关的话题只会甚嚣尘上。
不拍不行吗?不能劝劝以宁吗?
张知和当时笃定回答她:不太可能。
出于对谷以宁形象和事业的保护,张知和也不建议公开病情。他的担心不无道理。于是这个方案最终作罢。
“所以到现在,只有我们几个知道他的情况。”刘春岑说,“我们趁着他发病后那段时间,连哄带骗,进行了几次催眠治疗,换了药,才达到现在这种状态。”
现在这种状态,就是谷以宁表现出来的样子——就算听到奚重言这个名字,听到关于奚重言死亡的讯息,也只是表现出平静麻木的隔离状态,而不会再大幅度波动。
这不是最好的办法,建立解离甚至会对病情根治有反作用。
渐渐地,谷以宁会熟悉这种安全感,为了维护这种安全,他屏蔽掉的信息也将越来越多,避免所有可能让自己回忆起来的线索。
刘春岑说:“如果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同意这样治疗的,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没有认出你。”
奚重言看着母亲,他好像已经无法再处理更多的信息,漫长的沉默之中,他的视线里只剩下刘春岑鬓角的白发,顺着白发飘散的方向,他看见她身后的玻璃窗,外面的柿子树发了芽,有绿色的嫩叶,停留在树枝上又飞走的麻雀。
他离开时就是这样的季节,再醒来,却是法国的盛夏。
临终是在病床上,醒来后还是在病床上,他躺在异国的医院里时,就像是现在的感觉——失真,模糊,难以理解所有的一切。
死而复生借尸还魂的事情真的会发生吗?就算真的有,又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会不会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或者,死后的世界就是进入一个巨大的梦境?
皮肤烧伤的痛是连绵不绝的凌迟,各处骨折让他一动都不能动,呼吸道灼伤使呼吸都成为折磨……
这个陌生的痛苦的身体,他一度想要放弃。
再死一次,会不会像是开盲盒?开出一个不这样受尽折磨的梦。
涌起这样念头的那个下午,护士在电视上随意换了一个频道,里面在讲戛纳电影节,他没有精力去听那些法文,不再关心电影。直到看见一闪而过的镜头里,竟然有那一年他们在戛纳的影像。
画面上角落里,站在某位华语导演旁担任翻译的谷以宁,二十出头的谷以宁。
像是冥冥之中真的有人在提醒,告诉他这是一个有谷以宁的世界,尽管隔着无法跨越的大洋,但谷以宁还很好地生活着。
于是他想,就算是一个痛苦的梦,他也要活在这个有谷以宁的梦里,一个可以回到家和他身边的梦里。
谷以宁……也是一样吗?
哪怕是篡改记忆,自己给自己编织一个梦,他也要活在一个奚重言还活着的梦里。
这个想法像一剂有毒的安慰剂,奚重言目光聚拢,面对着刘春岑笑了出来,说:“可我却以为他过得很好。”
刘春岑见不得他那样的眼神,话却堵在胸口,只能握住他的手。
“我以为他事业有成,有了新的男朋友,我想方设法接近他,对他耍心机,对他阴阳怪气。”奚重言低低笑出声来,揉着自己的眼睑,笑得肩膀抖着,“他说他想忘了这段感情往前走,我就轻飘飘地相信了。他把我形容成一个功利心的利己主义者,我只会为自己被误解感到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