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绝望而漫长的时间里看着生命衰竭,这样的的病症比烈性疾病更摧残人的精神,但也庆幸苑之明的父亲是那样一个乐观坚强的人,李一恺也只能说:“慢慢来,心态和情绪更重要。”
苑之明眨眨眼睛笑了:“他这点从不让人失望。”
他仰头回忆说:“我发现他开始吃药是在高中的时候,应该快七、八年了,他一直都没有告诉我,到现在都没有,平时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爬山钓鱼,交很多朋友,还经常旅游。”
“我一直也觉得病情不严重,可以慢慢来,等我成名赚钱,那时候就算不能治好,也能给他定最好的护理,如果他身体状态还可以,就带他多去旅行……他到现在都想去南极。”
说到最后一句两个人又笑了,李一恺说:“我的摄影师朋友也要去南极,也许可以他们一起。”
苑之明吸了吸鼻子:“但是他去年开始病情恶化,需要每周做透析,应该去不成了。”
李一恺有些怔然,也再次生出更深的懊恼,为自己之前的咄咄逼人和急躁。
他们聊了很久,一开始是聊病情,苑之明说透析和用药,按照每月每年算其实都不是巨款,但是没人知道哪天病情会突然恶化,也许要长期住在病房,也许要一直在仪器维护下生活,他在父亲面前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又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一定不会动给我留的基金,我也不想让他觉得拖累了我,所以我先要让他觉得我能赚到钱,不要舍不得花钱治病。”
但是苑之明大概率遗传了父亲的乐观坚强,他坐在自己用门板制作的“榻”上,说虽然毕业后起步有些困难,但是现在都在好转。
李一恺靠在门边,垂眼看着他,很柔和地笑着说是。
后来苑之明又倾情介绍自己父亲苑松青的很多趣事。
他说自己一直都有涂鸦天赋,小学的时候,用圆珠笔在教室的白墙上画画,老师叫家长,他爸爸跑去学校后看了看,很抱歉地说支付刷墙粉白费用,但是又问校长说,能不能刷墙之前把那些画拓下来。
天下靠谱的父母大都类似,不靠谱却各有各的不靠谱。
李一恺问:“那拓成功了么?”
“没有”,苑之明还认真思考说,“他拍了照片,但是我从没见过画。”
他抬头问:“怎么这样看着我,你也觉得我爸很神奇吧?”
“嗯”,李一恺别过脸笑,“但是很可爱。”
“反正我也不知道别人的爸爸什么样”,苑之明幸福又苦恼。
“我也不知道”,李一恺说。
“啊?”苑之明慢半拍地发出疑问。
“我五岁之后就没见过他了。”
李一恺从懂事起,第一次主动告诉别人这件事,他觉得苑之明,应该不会是和其他人一样的反应。
但没想到,苑之明不仅不报以同情,反而还像是攀比一样,轻松道:“哎,我听说我七个月之后就没见过我妈妈。”
李一恺毫不犹豫:“你爸爸是仗义疏财,我还要经常提防我妈被人骗钱。”
“但是你看起来很有钱”,苑之明羡慕道,“我不仅要赚钱攒钱,还要在我爸面前装过得很好。”
“但是你有一个会给你存艺术家基金的老爸”,李一恺也很羡慕,“我只能给我妈存基金。”
“这不是很正常嘛”,苑之明小声嘟囔。
“不是养老基金”,李一恺说,“是再婚基金。”
苑之明张着嘴恍然大悟,他倒确实没有这个烦恼:“好吧,你赢了。”
两人对视片刻,又一起笑出声来,李一恺肩膀在休闲西装下抖动,觉得幼稚又荒谬。
还有不知从而起的幸运、庆幸。
快到 12 点的时候李一恺离开,苑之明拧开一瓶乌龙茶,把画布从墙壁上扒下来。
他到凌晨 3 点完成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作业,这个效率已经比平时高了很多,苑之明觉得心里有种从未有过的轻盈,让笔下的节奏也变得轻快流畅。
他很久很久,没有和人这样畅谈聊过天,成长中一直伴随的噩梦和压力,已经积压成习以为常的秘密。
如果没有李一恺,他连今天说出口的这些,也从未想过释放半分。
李一恺是个让人信任的同事,也是个善良温暖的朋友。
苑之明抱着这样的想法昏头睡去,连第二天上班时都隐隐有些期待,作为分享过秘密的朋友,他们在工作时一定也更加默契友好。
他到了公司,先远远看见李一恺坐在工位上,走近了又发现,自己桌面上,有一个崭新的、圣诞红色的马克杯。
苑之明摸了摸杯子上的雪花形状印花,笑眯眯扭头看向李一恺。
但谢谢还没说出口。
对方先看着他,面无表情吐出四个字:
“你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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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苑之明,解锁李一恺两幅面孔。
第17章 以后也不会再请你喝了
“不是弹性上班时间嘛……”苑之明小声顶嘴。
“那是为了给加班的人弹性”,李一恺看他一眼:“你昨天不是按时走了吗?”
苑之明没话说,默默怀疑他还是在记仇小猫生病的事情,故意挑刺,因为整个办公区明明就没几个人到。
但拿人手短,他举了举手里的水杯:“谢谢。”
李一恺嗓子里“嗯”了一声:“茶水间里有咖啡机,不过比较难喝。”
苑之明揉揉还水肿的眼睛,深感对方体贴,刚刚的不满即刻消失。
但又听李一恺说:“你私人时间熬夜没人管,但是不要影响工作状态。”
苑之明赶紧闭上了想要打哈欠的嘴。
“小苑来了?走吧我们约个会议室”,秦肖恩提着帆布包到公司,直接朝着苑之明和李一恺之间走来,恰逢其时地中断了李一恺的清晨训话。
他注意到李一恺的目光,脚步一顿:“怎么了?”
训话目标转移,李一恺抬头问秦肖恩:“为什么又要开会?”
“这不是,需要细化涂鸦元素的设计和配色嘛”,秦肖恩道。
李一恺皱了皱眉:“涂鸦的部分苑之明可以自己完成吗?”
“可他才第二天上班……”
李一恺不再说话,只转过脸看苑之明,苑之明迟疑地张张嘴,说:“我可以试试看。”
李一恺点点头:“我觉得你可以,但是要遵守交图时间,有什么不懂及时问。”
剩下的话便都是对秦肖恩说的:“还有两周时间就要提完整方案了,你不要只盯着视觉,放手让他先去画。”
他拉开手边第二格抽屉,取出一个日程本:“下周一之前苑之明交涂鸦设定;这期间老秦精力先放在文案主题上,然后下周我们才能定品牌视觉系统,还有后面的延展和传播……”
苑之明低头,看着李一恺一手摁着本子的页面,另一手握着蓝色的签字笔,在横平竖直的表格上飞速标记,有些像是某种意义上的工程师,把几个人的工作和时间安排得井井有条。
要是我做事也能这么迅速又有条理就好了,他心里想。
“工作量还很大,分工清楚一点,先完成再完美。”他把那张写完的纸撕下来,递给秦肖恩。
“好,这样安排完,我心里也有底了”,秦肖恩说。
对于一个商场的品牌升级项目来说,苑之明提出的“秘密”只是一个非常初期的概念,类比画画时,这一步像是选好了画布材料——这幅画成型后是看不到画布原来的面貌的,但是画布本身的材质、色彩基底却暗含在整幅画的每一个角落。
选画布虽然重要,却离完成作品差得很远。
动笔的下一步,要想好在画面最核心,画的是什么。
昨天的会议上,钟有云提出了“世外桃源”的主题——既和“秘密”的底色一致,对于宏达商场来说又带着怀旧感,同时配合上那片空地周围的荒草,很有一番自然韵味。
从各个角度,这个主题都很符合这幅画的调性。
这一步,相当于他们协商好了要画东西的性格——一个热情好客、新潮又怀旧的小生命。
至于今天的工作,李一恺安排秦肖恩去主管文案主题,像是把这个小生命命名,赋予“它”成长故事;
而苑之明则是把“它”的面貌,真正地描绘出来。
创作的时光流逝得总是比较快。
苑之明很少以这么具体的命题做图,但是工作中必然只会有比这更加严苛的命题,而且这次的主题源于他自己,所以不适应只是一时,他很快进入状态,上午已经在软件上出了好几个版本的草图。
中午依然是 jojo 叫他一起吃饭,苑之明摘下耳机,精神多一半还停留在屏幕里,只把触控笔放在桌面就跟着出了门。
吃饭的时候他才得知,李一恺其实很少和其他同事一起吃饭。
“因为他是老板吗?”苑之明问,毕竟他们建微信群聊也没有加李一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