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要怎么面对?
苑之明的出生就是一场赌局——他体内某一对染色体中,来自父亲的那一条是个薛定谔的炸弹,它也许是完好的,也许是带着诅咒的,这个诅咒在某一天会生效,然后他的肾脏会长出丑陋可怕的囊肿,不可逆地侵染整个身体。
他见过儿子离开患病的父亲,见过丈夫离开有遗传风险的妻子,听过女儿质问父母为什么要生出自己……
他不想让别人加入这种赌局,这个“别人”具象成李一恺——苑之明连想都不敢想,李一恺不是随随便便谈个恋爱的人,他想有个完整的温暖的家,他那么好的一个人,凭什么要被自己拖累……
可是……包裹上密密麻麻的英文字,小小的一排几个字母,kevin li 的名字从所有油墨里跳出。
可是他是李一恺。
苑之明崩溃地翻来覆去,无论怎么选,都觉得自己好自私。
*
阳光照在宽敞的街道,井然有序的人流从大厦门口涌入电梯。
李一恺进去的时候愣了一下,看着面前的人差点没有认出来。
“笑吧”,苑之明说。
“这是怎么了?”李一恺肩膀微微抖,等电梯里只剩下两个人,他好不要脸:“为了拒绝我不惜毁容?”
苑之明的头发又硬又卷,长一些的时候能够垂下,倒还顺眼。
现在,却每一根每一缕,都正要朝着四面八方逃窜一般,短短地毫无规律地支棱着——这个手笔一看就是出自大画家自己,用的还是那把裁纸的钝剪刀。
苑之明没说话,李一恺心情好得不得了,又问:“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苑之明脱口而出,说完又后悔,果然看见李一恺更加促狭的眼神。
电梯停在中间楼层,上来的两个女孩是缪加其他部门的员工,看见李一恺的时候两人都眼睛一亮,撩头发打招呼微微脸红三部曲。李一恺很快收回笑容,又是一副惜字如金的人模人样。
苑之明无语,看着那两个女孩的发顶,觉得很想让她们看看 kevin 总幼稚又矫情的鬼样子。
“今天下午宏达的项目组过来开会,你要不要喝咖啡?”李一恺迈开腿走出电梯时问。
苑之明瞪大眼睛:“我也要去?可是我一周都没来。”
“所以让你打起精神”,李一恺手机递过来,“自己点,密码是六个一。”
苑之明接过去:“我要做什么呢?”
李一恺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哪有半点追求者的含情脉脉。
苑之明泄了气,也松了一口气。工作还是工作,他也乖乖道:“我去问秦老师。”
桌面上摆满了零食,苑之明坐下的时候像是游子归家。同事们只知道他家里有事,除了李一恺和秦肖恩没人知道详情,但是所有人都来关心问候,顺便对他的新发型表示唏嘘。
苑之明笑呵呵地道谢,身后听见李一恺让孙珊珊整理文件,秦老师又在慢悠悠约会议室叫他去聊进度,一切好像一点都没有变,除了苑之明的头发。
“但是小苑你做好心理准备,上周客户发来的修改意见很难搞,涂鸦墙可能要大改”,秦肖恩说。
“可是提案不都已经过了吗?”苑之明问。
秦肖恩叹气笑:“提案只是提案啊。”
苑之明懂了,除了“世外桃源”这个概念,其他所有都要从头开始,并且是按照客户心意的从头开始。
他认命地开始逐字看修改意见,可是那些字单个认识,联系起来却不懂到底想干嘛。
“什么叫没有参与感?”苑之明挨个问,“涂鸦怎么参与?像我们给李一恺画的礼物那样算吗?”
“算吧,但一般这种的意思是想做几个游戏装置。”秦肖恩说。
苑之明还没有时间细想如何修改,只是觉得很奇怪,那为什么不直接地说出来?
“没事,慢慢你就习惯了”,秦肖恩道,“下午也不用紧张,应该不需要你说什么,听着就好了。”
苑之明也很认同,这种大会议自己只要不犯困打盹就够了,有事的话也有李一恺。
然而漫长枯燥的会议后半,客户还真的点名问了涂鸦的绘画者是谁。
苑之明听见李一恺问:“涂鸦有什么问题吗?”
蒋总不会参与这种会议,来的一行人,为首的是一位叫吴主任的女士,她不苟言笑道:“是哪位?”
苑之明在会议桌的尽头,站起来答:“是我,我叫苑之明。”
吴主任看了看他,点点头,似乎只是想认识一下,确认一下样貌,就再也没问过涂鸦的问题。
苑之明感到莫名其妙,他远远偷看李一恺,对方脸上毫无变化,但是手指的动作暴露了焦虑。
难道这样问是什么潜台词?潜规则我?苑之明的想象力不受控制地飞出来,很快把自己从会议中抽走。
也说不定我们都是外星人,我的桃花涂鸦暴露了,然后吴主任——她长得就很像是外星人,特意来认领我,然后把我带回桃花星球……
“不行”,李一恺的声音响起。
当然不行,我还不想离开地球。苑之明想。
李一恺拒绝得有理有据:“整个创意的提出人是苑之明,涂鸦风格我们可以更改,但是不能换人,他是很专业的画师,我们可以沟通。”
苑之明这才回过神来,他抬起头,注意到四周眼神都聚焦在自己身上。
吴主任也透过眼镜在看他,她皱了皱眉:“专业是专业,但是小苑老师看起来太年轻了,他的画,应该不管怎么改,都不太符合我们企业的风格。”
“不行”,李一恺又说了一次,笑着道:“没有商量。”
第37章 你可以慢慢想
“商量下,能不能对客户,尤其是宏达这边客气一点?”
午饭时间,冯鑫拿着自己的减脂沙拉,径直坐在了李一恺身边。
李一恺把牛奶布丁从套餐里一块块捡出来,闻言轻轻皱眉:“这就找您告状了?”
“你当着整个会议室的人甩脸色,还需要专门告状?”冯鑫笑问。
“我只是正常拒绝”,李一恺也笑了,“再说这个项目,什么都没开始做呢,也不能直接退让对不对?”
冯鑫自然地站在客户的一方,继续道:“他们担心也很正常其实,尤其这样的企业,就是很看重个人经验的。”
他说着,余光才注意到对面的眼神——纠纷的中心人物就在对面,眼巴巴听着这场争辩。冯鑫语气软了三分:“不是你的问题啊小苑,我是说李一恺。哎你别这样看着我。”
苑之明“嗯”了一声,垂下睫毛又抬起来,目光灼灼:“冯总,我会努力修改的,给我一次机会就好。”
冯鑫张张嘴,无言以对,半晌问李一恺:“怎么听起来我才是恶人?”
李一恺忍着笑:“是啊,你把我们苑之明吓到了。”
“那我走好了伐?”冯鑫无奈摆手,又为自己辩驳:“诶你们讲讲道理,又不是我要换人的。”
“放心吧,我来看着他改图,会让客户无话可说的”,李一恺笑着朝他道。
一小盘牛奶布丁推到苑之明面前,他收回目光。
李一恺笑:“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能力,以退为进?”
“我可没做什么”,苑之明继续吃饭,“我只是诚恳坦白。”
“是”,李一恺若有所思,“不需要特意做什么,画你的就好。”
李一恺的本意是让苑之明不要想太多,也觉得以自己对他的了解,其他人的评价并不会造成太大影响。
但没想到,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苑之明整个人忙得像是个小陀螺,整天整天抓着秦肖恩或者孙珊珊钻进会议室,要不然就是趴在桌前修改那几张稿子。
这倒也不是不行,但为什么连午饭都时不时地缺席?而到了下班,不是在会议室里开会,就是一个转眼已经收拾包走人,问就是说要回家安安静静地改画……
一周后李一恺听孙珊珊汇报,才发现苑之明并非是找借口偷懒,他已经出了 3 个不同风格的demo,每一个都是经过几轮意见收集和修改——但不包括李总监的。
员工积极性很高,学会了举一反三,并且知道给领导呈现完整成果而非半成品——这很正常,也很反常。
苑之明在躲他。李一恺得到这个结论。
“我让小苑把中式风格这个放第一位的,感觉更合宏达的品味”,秦肖恩解释。
“我自己比较喜欢第二个,客户要求色彩丰富一些,小苑画成童趣风很有创意,如果加游乐设备也很搭”,孙珊珊补充。
李一恺坐在会议桌顶头,像个局外人。
“你自己呢?”他问苑之明。
“我还是喜欢第三个”,苑之明承认:“虽然大家都觉得和原本的差不多,但我自己还是想保留。”
李一恺想说他也喜欢第三个,而且显然不是毫无变化——这一版本比原本的收了很多,桃花不再那么抽象,配色攻击性减弱,和新版的 logo 也有了更多呼应。看得出苑之明研究了商业插画,在逐渐改变自己的创作惯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