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我找到了工作机会。雇主是个老阿姨,姓薛,原本她和老伴一起做服务机构,一年前老伴去世了,就只剩下她一个人支撑。“道歉是门学问,”薛阿姨举着一根水笔,她的办公桌前放着一本厚厚的记录簿,“我们开业两年多,已经帮三百多人解决了问题,平均两天就有一个工作可以做。年轻人,做好了也大有前途哦,我年纪大了,以后如果你做得好,也可以考虑入股。”
“请多指教。”我学日本人那样弯腰。
“道歉的姿势还挺标准嘛,”薛阿姨对我说,“不过千万别学日本人,日本人只是姿势标准,九十度,但心不一定诚;而且道歉的时候,我们也要讲策略,我们做道歉工作的,其实也算是现在流行的所谓公关公司。记住,你是跟人道歉,人心又都是肉长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听了这话简直要苦笑,因为在爱情里,人心有时候比顽石还要坚硬。
“您好,是赵太太吧?”防盗门开了,我装出一副福娃一样的笑脸,对着一个黄头发的中年女人说。这是我进公司的第一单,也是薛姐认为非常重要的、能够打开上流社会之门的重要一单。
“你是谁?想干什么?”中年女人很紧张,捂住了胸口,好像我会非礼她一样。
“赵太太您不用害怕,我是永好公司的小徐,我是代表赵先生来向您道歉的。”
“道歉?”
“对,”我还是极力上拉嘴角。几个月前,赵先生“一不小心”出轨了,赵太太一直不肯原谅他,为了保证家丑不外扬,同时又要挽回赵太太的心,他找到了我们。“赵先生现在过得很不好,他一直想跟您说对不起,但是您都不给他机会呢。”我半打趣地说。
“给他妈x!”赵太太一嘴的烟气,“你也给我滚!立刻滚!”
我拿出我的身份证,还有赵先生的委托书(上面有赵先生的签字),竖着举到赵太太面前,“赵姐,这是我的资质证明,我们进去谈谈可以吗?只要五分钟,就五分钟。”我伸出五根手指,代表时间很短,屈指可数。
赵太太乜斜着眼,从上到下把我看了一遍,说:“进来吧。”
赵家很大,足足有三室两厅,在北京算是个富裕人家。赵太太穿着睡衣,一脸烟容,家里也有股重重的烟味。
“一个人的日子很辛苦吧。”我开始攻心战。
“你如果要说教,我请你出去,我都能当你妈了,用不着听你这些废话。”赵太太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赵先生是非常有诚意跟您道歉的,他有错,犯过错,但您总得给个机会让他改正,就算是犯罪的人,也允许有劳改的机会不是。”
“他犯的是死罪。”赵太太点燃一支烟。
“但您还是没法下决心给他判刑不是吗?”我还是笑眯眯的,“男人都有糊涂的时候,浪子回头金不换,中年男人肯回头,那简直比钻石还要珍贵,赵姐,我说句实在话你不要生气。”
“哦?”赵太太被我的话激起了兴趣,“钻石,我倒要听听他有什么钻石。他成功,还不是我提拔的,当初要不是我帮助他支持他,给他投钱帮他打人脉,他能有今天?现在穿起西装假装成功人士了,你不知道当年他什么样!”
我没有被赵太太的气势吓到,继续做工作:“赵姐,您有没有觉得自己太强势?你知道吗?赵先生在我们那里,提到您的狠心,他都哭了。”我开始讲故事。
“哦?哭了?”赵太太身体弹直了。
“有些话我不该说,但我不得不说,您为什么要一直拒绝赵先生?”我装作义愤填膺的样子,“据说,您与他的那方面有点问题。”我是不是太直接了,说完我就有些后悔。
赵太太抽了一口烟,瞪着我:“这你们都知道?他会不会说得太多了点?”
我连忙说:“只是猜测,只是猜测。”
赵太太刚要说什么,敲门声响了,赵太太起身去开门。我一转头,看见赵太太和马龙珠并排走进来。马龙珠看到我,不动声色,只是跟赵太太说话:“丁董,您再不出马真是不行了,公司少了谁都行,就是少了你,一天都转不起来。”
赵太太听了,显然很窝心,但脸面上还是绷着。女强人都这德行,死要面子。“我哪能走得开,家里一团糟,心情差得不得了。你看,老赵因为个小事还派个道歉公司的人给我道歉,把我们家那点隐私全都漏出去了,我头都要痛死了。”马龙珠看了我两秒,跟看外星人似的,她显然没料到我会去什么道歉公司上班,更没料到,我道歉的对象居然是她的上司。
我刚想开口,马龙珠就举手向我示意了一下,扶着赵太太说:“丁姐,按说都是你的家事,作为下属我没有资格说三道四。但这次我不得不直言一次了,赵哥真是不可多得的一个好男人,你这么冷落他,又把他赶出家门,实在是一次公关失败,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赵哥这样的男人,有小姑娘奋不顾身纯属正常,但丁姐你千不该万不该把赵哥往花丛里推啊,再一个,事情如果发展下去,最坏的情况就是离婚,到时候媒体肯定又抓住丁姐你的私生活做文章,搞不好竞争对手也要利用这点,到时候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我看啊,既然赵哥都派道歉公司的人来道歉了,丁姐你就勉为其难,接受道歉,皆大欢喜,岂不是很好?”
赵太太听了马龙珠的话,眼睛动了动。
我又连忙补了两句好听的话。
赵太太终于松口了:“勉强接受道歉,告诉姓赵的,没有周年大礼不准回来。”说完她自己都笑了。
道歉小分队本次行动,成功!
出了赵家的门,马龙珠又用她那种标志性的反讽口吻问:“怎么,又成道歉顾问了,你够多栖的。”
我傻笑了两声。
“怎么谢我?”马龙珠不客气地问。
凭赵先生这个大客户,我不但在公司立住了脚,而且还顺利打开了“上流社会”的门。在马龙珠的点拨下,我充满喜悦地发现,道歉这件事在富人的生活圈子里不但是种出于实际的需要,还是种时髦的生活风尚。光是家庭关系那些为人知、不为人知的沟壑,就足够养肥我们这些以赔礼道歉为职业的人。如此说来,我就更应该好好向马龙珠表示一下感谢了。但我又害怕在上次她主动爆料喜欢我后再见面有些不自然。
那就选个人多的地方,多请几个人吧。
金芭蕉餐厅中午总是满座,蜜妮、大麦和老林早到了。我请客,他们总是乐得踊跃参加。马龙珠晚了十分钟,她穿得特别正式,一个套装,还是粉红色的,大老远就能认出是她。我忽然紧张起来。马龙珠全身上下的仪式感让我紧张。
“都来啦。”马龙珠落了座。
菜开始上了。咖喱皇炒肉蟹、炭烧猪颈肉、泰式明炉黄花鱼、泰南金香鸡、泰式炒时蔬,还有秘制冬阴功汤。“那么多,吃到什么时候?”马龙珠微笑,看着我。
我们忽然都有些尴尬。蜜妮、大麦、老林,包括我,看着菜,又看着龙珠,不知道说些什么,千言万语临到时,却变成了沉默无言。
“吃,吃……”我很无力地招呼着大家,内心里却有种奇妙的感觉。当一个人说她喜欢你,即便此前你对她是抗拒的,可在话说出口之后,你们的关系似乎就发生了一些改变。排斥转为吸引,原本的自然也变成了拘谨。
马龙珠剥着一只虾:“你不是说要谢谢我吗?怎么,不打算谢了?”
我立刻站起来,端着一杯果汁,我清了清喉咙。幸亏四周有泰国艺人表演,可以中和一下紧张情绪,不然我还真说不出口。
“感谢,感谢马老师的帮助,让我重见天日,重获新生,重新找到第二春……”我很庆幸,经历大劫难之后,还没丢掉自己那点珍贵的幽默感。
马龙珠捂着嘴笑,淑女得几乎都不像她。
“徐浩!”身后有个声音冒出来,穿过层层的音乐屏障,直接送到我耳朵里。
史文婧!我转过身,僵在那里。蜜妮、大麦和老林都站了起来,只有马龙珠是坐着的。她若无其事地喝着汤。
“怎么,这就摆上了。”史文婧苦笑,然后突然双手捉住我的肩说,“徐浩,我后来想了想,我觉得我错了,我不应该那样对你,你对我那么好,我也是一时糊涂。我今天是看了你的微博才好不容易找到你的,你跟我走好不好?”
她还一时糊涂,这“一时”居然长达十几年。我才是一时糊涂,在等人的时候无聊发了个带有地理定位的微博。
“文婧,你不要这样……”好男人不吃回头草,我浑身不自在,想要把她推开。史文婧说什么也不肯,带着点哭腔,楚楚可怜。我不停地劝她,说咱们以后再说成不,以后再说。
“还说什么说,自己浪费了机会,就不要跑到这里来装什么可怜人。”马龙珠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史文婧一下没了哭腔,化身一个女战士,直斥过去:“你说谁?姓马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调查清楚了,都是你在搞鬼!你还要怎么样,天下的男人都让你占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