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的野心从来不该被埋没,不该遮掩在贤淑的名义下,不该沦为男子背后的光,不该被人唾弃。
晏城看得很清楚,也分得很清楚,对解平的野心。
也因着这份野心,晏城从来都不会担心钱维季的生死,也不会担心钱维季会不会在官场上是否得罪人,也不会担心钱维季穷人乍富,一朝得权势,半刻沦入贪污的泥沼里。
钱维季表面上有点大男子主义,但这份主义在他入赘后,全然消失。
人已经被解平调教成媳妇脑,大事小事,钱维季都是听解平的话,受她绳索牵引,在宦海沉浮。
把人放在江陵府,从县城一步步往上爬。
钱维季能力有,人情世故、宦海交际有解平协助,晏城已不用担心。
江陵府已走上正轨,悲伤仍萦绕江陵天空中,可春日已来,春耕不宜迟,江陵府人满心为春耕操劳。
斯人已逝,生活还在继续,虽免三年赋税,但江陵府被圣教摧残,残余的人多是不富裕,他们要在三年内,好好养养家底。
又有富商、衙门为求生育,大力鼓舞人们成亲,为女子送上的彩礼一份比一份多,只求喜事冲去白事。
听,江陵府的唢呐锣鼓声又起。
只是不再为引导活死人,而是一桩又一桩的婚事,新嫁人眼里具是欢喜。
晏城是不赞成这政策,他本不愿盖官印,他不赞同为了江陵府的人口,乱点鸳鸯谱,让女子去受婚姻生育的苦。
可百姓需要一场场喜事,冲散生死的悲哀。
他以一人之力也难去改扎根千年的小农思想,晏城能做的,只有避免盲婚盲嫁,避免女子是被迫出嫁,是只为去薅那一份彩礼。
只求今朝明经,有女子登榜首,有女子坐鸾台。
一人为帝王,难改其中困境,只有官场多些女性话语权,才能解扎根大地的枷锁。
明经科开,新帝登位,虽未改年号,仍是熹始,但明经一科也是最受瞩目的考试。
熹始二十七年,鸾台牵头,礼部联合吏部在考试院前张贴考核标准、考核科目,明确主副三位考官,同时以文字形式,确定明经科考不局限参考考生性别。
搜身队伍有两列,一列为兵马司,一列为宫中女官,为考生搜身,查获小抄等作弊物品。
此消息一出,朝野震荡,言官说尽阴阳失调,说尽日移月夺。
守旧的官员也高执玉圭,严厉谴责此举有悖天纲伦常,有悖世间伦理,有悖祖宗法制。
德阳殿里的一言与一行,同奏折上的笔墨夹杂一块,直直朝谢知珩冲来。
德高望重的太傅,位高权重的鸾台丞相,齐齐聚在紫宸殿,就明经准许女子参考的明文规定而议论纷纷。
往常明经女子参考,是众官员疼爱家中稚女,愿意她们手捧四书五经,养得一身文学,往后好辨人心,更好助自己站直,而非蜷缩方寸闺阁里。
他们准许家中稚女参考,准许女孩以明经扬才名,并借此为踏板,入宫为女官,满心意去供奉宗室。
女子参考可以是藏在明经暗面的潜规则,可以是他人不敢当面言的不可说,可以是助力家中女眷,可以是女眷一展才华的舞台。
但不可以是她们入官场的垫板,不可以用文字形式,广而告知天下,不可以誊写在史书中,作后世人参考的依据。
他们准许的,是官家女子为宫中女官,而非世间女子入官场,为他们同僚。
女子一旦能参考,女子一旦可以拥有权力,那也表明皇位不再只皇子继承,宗室内的女子也能登皇位。
公主不再是皇权的象征物,她们可以是皇权的拥有者。
女子,能登位。
此举不异于曾经的天后。
天后曾妄想登皇位,成女帝,想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想名正言顺施展自己的才华。
但三省长官六部尚书,十中六七个不愿意。
户部乔尚书、吏部谢尚书更是联合御史台,齐齐上奏,抗议天后称帝。
硬来不行,他们又见天后怜惜独子,见独子贤明不输圣人。
先到东宫劝说谢知珩不行,后又多多上达请安奏折,极言母子情深,用文字笔墨加深天后的母爱,加深天后对独子的爱。
他们又言,若天后登位,那皇位该由谁来继承,谁来当太子?
若是谢知珩仍是储君,可他取姓为谢,后继者又多为谢,国号又复为盛。
可若从天后母族中选人,那储君该如何?
殿下乃你与圣人唯一子嗣,是你们爱情的最佳见证。
如若他人登位,那新帝该如何处置这位既拥有前朝血脉,又拥有先皇血脉,曾为太子的谢知珩?
天后,你可得为你唯一的孩子着想!
天后,殿下可是圣人留与你,唯一的孩子啊!
几位尚书素不硬碰硬,一番柔和政策,劝得天后垂泪连连,望向独子的眼,总是充斥泪意,总是杀意与悲伤夹杂,让人矛盾不已。
圣人的奇异,臣子的恳恳劝导,亲情与野心在天后心中夹杂,又恰闻她亲自为独子挑选的妻子被恶人欺凌,强霸儿媳的居是她挚爱的圣人。
思绪在心腹中绞合,若刀割,若雷击,天后在此情景中,病居榻间,早早逝去。
几位尚书想,他们总算是保全谢知珩的储君之位,总算是报了圣人恩情的万分之一,全了他们对皇室的忠诚,全了他们的忠心之道。
可谁想谢知珩一登位,他上位改革的第一刀,便是霍霍向明经,便是朝着阴阳调和,砍一击重刃。
紫宸殿内,唯一不曾出声的,便是家中仅有一女的尚书令陶温。
他乐意新帝以文字、以规章来确认明经的考生范围,也乐意见陶枫持玉圭站在德阳殿上,乐意见陶枫着他这一身鹤纹紫袍,他乐意成全女儿的野望。
谢知珩单手撑脑袋,垂眸静默不语,冷视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红白唱和。
群臣惯会做此姿态,谢知珩不爱纵着他们,听他们喳喳数语,听他们议论纷纷,听得厌烦了,谢知珩抬眸对上唯一有女儿参与明经的陶温,一眼扫过。
陶温身处官场数十年,揣测君意的手段自是练习到极致,轻咳几声,便加入战场。
场上也非只陶温一人,太傅熟读儒经数百篇,本也是其中反对的一员,可奈何谢知珩塞了个女扮男装的弟子。
他瞧这学生越瞧越喜欢,明明不爱儒经,明明不喜背书,却因为肩负期待不少,常常都是苦着脸背书。
太傅原本因被塞了位女弟子不满,出考题时次次刁难她不少,本想以难劝她退去。
钟旺性子犟,遇到困难,素来是越战越兴奋,太傅每每给与的难题,她都竭尽全力去解答,通过一张张答卷,通过一日日的坚持,打动了太傅。
太傅眸眼带着笑意,接下这塞进来的关门弟子。
是故,这场骂架,太傅与陶温两人挡千军万马,把几位斥责女子参考、女子当官的言官尚书,都骂得不敢言。
几位尚书扁着嘴,当着奋笔疾书的史官面,他们做不出骂街的粗鄙样。
这场战斗,由太傅与陶温二人获胜。
在场尚书,唯吏部谢尚书还算仪容工整,他是宗室人,忠心自家人,又是谢知珩提拔上来,自是跟随新帝所有指令,与改革政策。
谢尚书轻笑,陛下要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人可以抵挡,陛下比天后,还要独裁。
等所有人愤恨又委屈的眼神都投向谢知珩,谢知珩才恍若初醒,睁开欲睡的眸子,环视左右。
他摸索案几上的玉玺,说:“女子当官的确有悖天伦,但明经重启的信息才放出,朕见不少官员家中儿女皆在准备,她们苦读寒窗的岁月不比诸位少,诸位身为长辈,也是看在眼里。如此为国、为朕效力的能人,朕不可辜负她们的努力。”
谢知珩先点明女子入官的不妥,继而去言他对人才的欣赏,对人才的渴望,如周公吐哺,企望天下归心。
改革要一步步来,饭要一口口吃,谢知珩也不愿张口吃成大胖子,让冒然的改革击垮他刚拉回的新局势。
“圣教一案,不少官员受此难,朝中震荡不安。”
谢知珩重叹息,他眸子不冷淡,显出几分委屈,“朕方登位,朝中便缺数位能臣,谢卿前些日子还在跟朕诉苦,他把所有参与考核的官员,以及不少有官身的举子都填进去,仍有不少空缺。”
“朕,实在是太缺人才了。”
谢知珩好似无可奈何,他暂且缓和众人复杂心绪,又道:“女子入官实属罕见,朕也不愿辜负她们为国苦读。不若这般,准许她们参与明经,但吏部选官,只选取一甲,非一甲的考生,不得入官场。其余名次的考生,两个选择,下次再战夺一甲,或是入宫为女官。”
谢知珩愿意给予女子登高位的道路,但女子当官,本就困难重重,他又是开启先河者,遇到的劝阻也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