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刚正不阿者豁然站起:“够了!这都只是你的猜测吧,越扯越离谱,你还有一点对将军的尊重吗?!”
芝兰低头道:“阿白你别凶我,我不过根据目下线索,构思一个可能啊。倘若……将军当真已不在人世,王上估计也是因接受不了将军的离去,才日渐暴戾吧。”
阿白含泪道:“别跟我提他!将军本可一生顺遂,结果,就是因为喜欢了王上,就是因为……将军在世时遭的劫难,哪一次不是来自于他?现在接受不了将军的死有什么用,他根本就配不上将军!……”
说到此处,她直直跪坐回去,呜咽得泣不成声。
到这,场面就有些乱了,责备和哭声混作一团。好好的乞巧小聚,竟有不欢散伙的态势。
我无奈,抬步走出树下阴影,悄无声息到了她们旁边。
这一众女孩子吵闹入迷,并未第一时间发觉。待到一个个发觉、噤声沉寂,已全是见鬼的神情。
我微笑坦然:“诸位,我是活的,并不是鬼。”
之后,场面一度更加混乱。众人尖叫飞散,确认我真是活的后又嚎啕大哭。我一个一个安抚过去,简单介绍自己这些年的行踪,总算将她们安慰下来时,天已尽黑了。
听闻我要问话,众人赶忙以我为中心围坐着,一边擦眼角,一边让我随意问,知道的她们都答。
我问:“你们可知,王上近年是怎么回事?你们方才说,他用‘拾梦’成瘾,可当真?”
第90章 难放
元无瑾用丹已至成瘾,是真的。芝兰的相好侍卫每回有机会接近元无瑾,都见到他身边仙师奉丹。而且已非一日两日,所谓“拾梦”,三个月前就在用了。
至于更多,她们也不清楚。若要深究王上情形,须得找王上亲信近臣。
这人就是上将军魏蹇。
魏蹇常给靖平君府送东西,为继续守府的侍从发放月钱。于是次日,我以靖平君府内下人的名义向魏蹇府递了卷信,第二天晚上便成功沿魏府小门,秘密进入魏蹇家中,在一处后厅见到了他。
对魏蹇,我也是照先前安慰那些女孩子一般,简单介绍我近年行踪,听他死抱我腿一通鬼哭狼嚎,花费近两个时辰将人情绪稳住,才终于可以进入正题,问他元无瑾近年的情形。
魏蹇捞着我衣袖擦脸,擤鼻涕:“不仅将军所闻皆是真的,下官另还晓得,王上近年圣体每况愈下,如今已很差了。”
我扯回衣袖,肃了脸问:“这又是怎么回事。”
“也非近年,主要是半年以来,”魏蹇卷起自己衣袖,四处揩面,“王上年轻,将军走后,起初他圣体是不错的。做得也好,常在朝上仔细教导太子国策,特意让许多国策不走王令而走太子令下告各地,以至于天下人都以为是他暴虐无为,而独独太子优良。”
我疑惑扶颚:“力捧琅轩,不惜自贬……王上为何要这么做?”
魏蹇道:“这下官也不知。直至半年前,王上都颇有明君风范,谦虚纳谏,修订殷律。但半年以来,王上陡然迷上术法丹药,全然荒废了政务,一心享乐求仙。求出个名堂还好,却求得越来越病,只怕那丹药……”
我深深怅了一口气:“历朝历代,就没有出现过依靠所谓仙丹真正求到长生的君主,江湖术士,坑蒙拐骗,丹药里不知掺了些什么,恐怕王上服用,反而损伤身体。”
魏蹇道:“下官亦是这样觉得。如今王上消瘦不堪,下官每每见着,心里也十分着急。”
我问:“太医朝臣难道没有劝过?退一步,太子殿下难道没有劝过吗?”
魏蹇紧皱眉头摇首:“劝了,但王上一意孤行,怎么进谏都没用。后来王上把政务全数扔给殿下,便躲进宫中,再不上朝。”
如此,反常得有些过头。印象之中,无瑾从未对琅轩怎样冷待,那是他专门从宫闱角落中灰扑扑地找出来、一点一点亲手培养的储君。无论他用过何种途径,为大殷计长远的心,他从都到尾都没变过。
魏蹇感叹:“前段时日有江湖名医面王,一眼瞧出王上病情严重,却不被重视。而今除非举荐新的仙师进宫炼丹,他任何人都不见了。”
我叹息:“当日我走时,王上答应我,今生会好好为王,为大殷子民谋福祉。怎么大殷刚有起色,他就变成这样。”
魏蹇托住我手臂道:“可能,他性情就是如此吧,即便将军您也改变不了。或许还因为将军……您当日的离开,更刺激他了。方才您也说,王上与您同住了三个月,想留住您,您还是选择离去。”
这话颇有两分魏蹇的私心,充满了望我留殷莫再离开的意头。
但抛开这个,他的话也非毫无道理。可能指望吾王完全改变、今后成为真正的仁德明君这件事,本就是错的,毕竟,人性是最难改变的东西。
然无论如何,这四年时间里,吾王已经做了很多,若他突然自暴自弃的心结是我,若世上唯我尚有再次改变他的希望,我自当尽力而为。
“劳你送我入宫吧,我来劝他。”
魏蹇转不过弯,纠结:“可将军,王上已不肯见我了呀!我方才也说……”
我点了点他脑门:“你想讨君王欢心,我就是你送进宫的新仙师。”
魏蹇恍然大悟,不自觉抓着我衣袖,又擤了一下鼻涕。
当夜,我便直接以仙师术士的名义留在魏蹇府中,第二日早,我换上道服、戴一垂纱的斗笠掩面,最后腕间勾一只魏蹇好不容易从府里挖找出来的半拉拂尘,仙风道骨地随魏蹇入宫。
魏蹇本就是上将军,带着我这仙师,一路关卡畅通无阻,还有内侍领路和提前入内通禀。
我们最后到的殿宇,是一座君王为求仙新建的琼楼,名六极殿。殿外放着硕大的丹炉,刺鼻丹味飘散各处。
再往前到殿门前,里头更是烟雾缭绕、熏香浓重,只隐约看见帘帐那头王座上斜倚的君王,以及跪地禀事的另一位仙师。
无瑾从前不用浓香。有一刹那我甚至恍惚,以为自己错走了地方,我觉得这可以是六国中任何一国的君主殿宇,偏不该是他的。
只是王座上的人开口,声音熟悉而清晰,就将我这恍惚断了。
“你说,你的丹服之可东游天界、与西王母同宴,寡人信你一次。需要任何材料,都可找内侍令取。若真奏效,不求十分,便是有三分,寡人也会赐你黄金千两。”
地上那江湖骗子叩首跪谢:“是!多谢王上,贫道今日便着手开炉,回报王恩!”
元无瑾道:“若你弄不出,杨仙师正需生人鲜血入炉炼化,之前是打算找个重罪死囚,不过临时换个人,寡人也不介意。你应该不想变成丹材罢?”
那江湖骗子声音登时发抖:“贫、贫道明白,一定炼出,一定达成!”
王座上的人影微微摆手:“行了,下去吧。传下一个。”
君王身侧一内侍撤开,掀起模糊的帘帐,步到殿门来,是小全。他已是一副内侍令的打扮,这几年竟荣升高位。
“上将军,随奴婢进来吧。”小全微微躬礼,“这位仙师也请。”
殿中熏香更浓,闻之隐觉飘然,恐怕这香也不是俗物。魏蹇近前跪下叩礼,道万年,我随在他后面半步,除了开口都跟着照做。
斗笠遮住了面容,我得以在跪下时用余光往上观察。虽隔了一层也是个轮廓,但即便是轮廓,我仍瞧得出他几乎形销骨立,身子连宽松的深衣都撑不起。他以前就瘦,如今更单薄得不成样,仿佛已经不住一丝微风。
平身之后,元无瑾笑出两声:“魏蹇,你怎么管上这事了,你之前不是撞死都要劝寡人吗?”
魏蹇心虚地瞄我一眼,然后刚正不阿:“臣想,送靠谱的仙师到王上身边,总比王上被那些来路不明的人谗言蛊惑的好。”
元无瑾伸手向侧边小案,在长方漆盘中拈出一颗丹丸把玩,漫不经心道:“上将军有心了。既是你举荐,寡人便仔细问问。这位仙师,打算给寡人炼制何种仙药呢?”
这殿中还有许多生面孔的内侍,我便摇了摇手,再随意比几个貌似高深莫测的手势。
魏蹇这次聪明了,忙道:“王上,这位仙师十分不同,只能在别无他人时与君王交流仙法,否则就是泄露天机。”
元无瑾又听笑,可他这次却因笑了两声,不知扯着哪里,低头捂住口鼻好一阵呛咳,撕心裂肺,咳嗽之时,连肺腑震动的声音都听得到。
依稀有一小滩什么被呛到了地上,只是不能看清。
元无瑾稍微呛完,就直起身,好似这已是寻常的事,一点都不值得他在意:“既如此,魏蹇,还有其他人都退下吧。这位仙师怕泄露天机,请到寡人面前讲话。”
不久,四周内侍以及魏蹇均退下,魏蹇出去时,还在回头眷恋我,那担忧的粘稠目光,颇像我先前衣袖上的一手鼻涕。
我微微躬着身,拾步几阶,到王座旁。在这里,我终于能够看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