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径直问:“王上在里面做什么?”
小全噎了一噎:“您……要不还是回寝殿去,王上晚些就回。”
我闭目片刻,重新问:“王上是不是在用拾梦。”
小全默然,低声道:“……王上说,您若至此,一定要拦住。因为,您不喜欢看到。”
我问:“小全,替他隐瞒,又拦住我,你觉得这是在为王上好吗?”
小全沉思片刻,让开了路。
六极殿中,和我头一回进来时一样,香味浓郁,云雾缭绕,果是一派登仙的形容。掀开层层帘帐,面前侧倚在王座上的,就是吾王。
他一手用长针摆弄着面前香炉,却没有力气,长针坠地,也懒得捡。我一步步走近到他身边,看他眸色迷离、双颊赭红,伸手触碰他的脸侧,竟滚烫到了炙人的地步。
也是直到我走近至面前,他方发觉,原来身边已站了个人,略略抬头,虚起眼,似在仔细辨认。
我问:“王上,还认得出我么?”
元无瑾眨了眨眼,往我这边攀住扶手,仿佛很乖巧:“认得……你是阿珉。”
他也伸手,想触摸我的脸,但他坐着,并不能够到。我自然,也不会在此时此刻,去接下他的示好。
我合了会目,沉下声:“那王上可还记得,答应过臣什么。”
元无瑾一愣,缓慢收回手,声音黏腻得像是撒娇:“我答应过吗?错了,阿珉,我并没有答应。是你强要我戒丹瘾的。”
我本还攒了些话欲再劝,一瞬间我便觉得这些话,都不用再讲。
我退后半步,向吾王浅浅一笑:“王上说得对,的确是臣自己担心王上,才自己贴上来的。这么简单的道理……臣竟未能第一时间想通,是臣的错。”
他望着那依然散发异香的博山炉,也是苦笑:“阿珉,这些时日用不了丹,我难受得想死,但你总是寸步不离,我几乎找不到机会。终于……今日才设法把你支开。可没想到,一下就被你发现了。”
是啊,吾王惯会跟我装出可怜乖巧的模样,以达成某些目的。而我,每一次都会踩进去。
我静静道:“臣很失望,王上。”
元无瑾的反应比正常时慢半拍,过好一会,他才恍过我的话,嘴角牵起难看的笑意,望着自己的手:“阿珉失望,是应该的。阿珉想要我向好,为此千里迢迢回来陪我,听说我用丹,起初是求个能在幻境中见见阿珉,于是阿珉连自己最讨厌的身份,都愿意用;最厌恶之事,都肯去做。可我……我已经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阿珉,我真的变不回去了。”
他最后,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阿珉,冬天要到了,你早些回越国去,再不要来殷国。然后……忘掉我吧。”
我蹲坐下来,到一个可以与他平视的高度,轻声问:“究竟是不是另有隐情呢?臣希望王上,再回答臣一次。”
元无瑾顿住片刻,也用极轻的声音答:“没有。隐情就是我戒不掉他,已是废人,不值得阿珉留恋。”
可我感觉得到,我的王在说谎。
然我实弄不明白,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出自何处。也许早有一些蛛丝马迹,只是我暂且没法将其与他的行为连起来。而当我的面,他必是任何话都不会说、任何事都不会去做的。
也许我装作彻底失望后,用不了多久,便能明晓吾王所思。
我怅出一口长气,站起身:“既如此,臣也只能选择再次离开王上。”
他缓慢地点点头:“今天就走吧,阿珉。”
我应答:“嗯。今天就走。”
转身之前,我有意着重一句话,想试试能否再激出他的话:“王上因一味丹药就变成如此模样,如今想来,喜欢王上、乃至放不下王上这件事,臣真是很后悔。”
元无瑾又反应半晌,颔首,却说:“……后悔便好。”
第95章 来得及
我想瞒着元无瑾偷偷留在殷都,静观其变,让他自己慢慢将自己的意图展现出来,还不太容易。
元无瑾为我安排了车驾,让小全亲自护送我出城西进,要一直送我到殷国边城,看着我离开,才肯放手。
我只得先跟着走。
小全与我同乘。我本想或许他也晓得一些内情,但可能是有元无瑾的交待,路上我问他什么,他都支支吾吾,最后干脆眼一闭,不再同我搭话。
我只能作罢,毕竟为难他无济于事。大不了回头多跑一段路绕回来,不走关卡,去野外睡草地、喝露水。虽说冬日将至,或会对我身体有影响,然这几年已缓着许多,捱一捱也无妨。毕竟若元无瑾因用丹损身而早薨,我独活再久,也没有价值。
宫中车马行路颇快,不到半月,我已至最后一处边城。我不确定自己之后绕回去能否起效,或许到时我看在眼中亦没有用,而如今小全是伺候吾王起居之人,便特意以作别为由,在客栈包了间房,请他吃一顿午饭,好嘱咐他许多事情。
客栈上了四五样家常小菜,一壶浊酒,另再配烤得焦香的白饼两张,我们面前一人一张。
我掰了块饼尝,热气腾腾,十分暖胃,便道:“越国多食米饭,此去越地归期无期,殷地的饼,我大概永远不会回来再吃到了。”
小全依然不言,默默啃饼吃。只是眼中莹亮了两分。
我知有效,继续嘱托道:“小全,你在王上身边,还望能尽量多劝着王上些,不过以自己性命安危为重,也不要得罪他。稍微两句,就可以。”
他眼中亮色更甚,凝望着我,快要溢出来。
一转眼,我又觉自己交代的话颇为多余,不由苦笑:“可这该怎么劝呢,连我都劝不动。罢了,你记得劝他多进点东西就行,他总是忧思少食,才那么瘦。”
我不打算再交代,夹菜吃饼。
小全闷好几日,此刻却忽然说话了:“靖……靖平君,这些天您陪伴王上身侧,诸多照顾,奴婢都瞧在眼里,您费那么大力气帮王上戒除瘾症,最后,王上却……可即便如此,您是不是依然还是,放不下王上呢?”
我叹息:“是。甚至我其实并不打算离开,还是想绕一圈回去,守在殷都,时刻关注他的情况。”
小全呆愣一下:“您……奴婢是奉王令,要盯着送您出殷的,此事您怎能告诉我?”
我笑一笑:“告诉你,也没什么所谓吧。你是我看着过来的人,我自然信任。”
小全眼底湿润,垂泪欲下。我轻声宽慰:“好了,不必流泪。先用膳,菜快凉了。”
只是未料,下一刻,他便猛地起身,到一旁空地上大跪下来,须臾间给我叩下三个响头。我都没反应过来是何情况,来不及拦他。
“将军……求将军救王上性命!”
我骇得站起。
小全又咚咚几下,哭道:“其实在将军归来之前,王上已让奴婢备下毒药,准备服用自尽了!”
“这是王令,奴婢不敢不从。是将军的骤然回来,才让王上不得不暂且放下这个想法,回过头应付将军。可王上前段时日依然提醒奴婢,让奴婢照旧备着,还要随时交给他。将军这一走,恐怕王上会……”
再后头的话,他讲不出,只是呜咽。
元无瑾居然让身边人,备着毒药。
我脑中嗡然一阵,险些不能回神,好像浑身的血都被激得凝固下去。
有汹涌的寒意钻过后脊,牵扯出四年未犯的入髓的疼痛。可眼前小全已哭得泣不成声,比我还乱,我只能竭力按捺,稳住心神,上前搀起他,再尽我所能提两分开口的力气,问:“……你可知道,他为何想要自尽?”
“奴婢也不知……可这件事王上看得很重,绝不容多言,否则、否则奴婢怎会不劝……”
他实在太慌太乱,我慢抚他肩膀,替他缓解:“你别急,仔细想想。王上这样做,定有原因,有原因就有端倪。你想想,王上有过哪些异常的行为……你再想想。”我在安抚他,可分明自己手都在抖,还将一句话重复了三遍。
小全轻声抽噎好一会,竟真慢慢地想出了:“之前因丹药之事,太子殿下直言劝谏,后面还与王上起冲突,因而王上冷待殿下已久了。可一个月前,王上刚让奴婢备毒药后,却把殿下唤到跟前,像过去一般,温和耐心地嘱咐治国方略。即便是早已讲过的,也不厌其烦细细再讲。最后他好像说……”
他说,琅轩,你的前路,为兄会为你铺好。你没有手染过鲜血,你的母亲又是荆国女子,不会像为兄这般被列国排斥憎恨。我相信,你会成为大殷最耀眼的明君,大殷有你,定可一统天下。
我听罢,居然有些恍然。
这些天摸不清的事,吾王的淡漠和反复,此刻已都明晰了。
小全问:“看将军神色,您……似乎晓得是为何?”
我道:“这是他以死布的局,一切都是为殷国和元琅轩的将来铺路。”
小全震惊:“怎会如此?!将军,奴婢不懂朝政,有些笨,不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