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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银月照骨 > 第75章
  雨下了一路,沈确就听了一路的雷声。
  他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辆车,正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身不由己地驶向一个风雨交加却无法抗拒的终点。
  车驶入老宅车库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了。
  屋内灯火通明,与门外这一路上的阴沉,是两个极端。
  客厅里算不得安静,他那一头扎进温柔乡,自诩风流,实则一辈子没挺直过脊梁的软骨头生父,正半躺在沙发上,指挥着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新女友给他捏着肩,脸上是酒饱饭足后的餍足。
  另一侧,四五个沈确叫不出名字的私生子们,其乐融融地围在一起吹牛打屁。
  “诶,你们说真有人会下蛊吗?听着跟天方夜谭似的。”
  “谁知道呢?那玩意儿应该不能传染吧?不然咱这一家子……”
  “呸呸呸,别找晦气啊!不过我听我妈说,是沈老二在外面惹了桃花债,那人舍不得整他,就整到老大身上去了。”
  “吹牛逼吧你就,你妈知道个屁,她八百年来不了老宅一次。”
  “你他妈怎么说话呢,你妈不也……”
  叽叽喳喳的争执声,在他们发现沈确进门时戛然而止。气氛明显僵住,一群人面面相觑,脸色比用了八年没洗的调色盘还精彩。
  沈确阴沉沉地站在那里,吸了吸鼻子,将沾了几滴雨的外套往沙发上一丢,转头问老邱:“家里什么时候改行卖海鲜了,一股臭鱼烂虾味儿。”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老邱环顾一周,看了看被沈确吓得几乎瞬间就跳起来罚站的一群人,没吭声。脚尖不动声色地转了个弯,想默默远离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止不住上扬的嘴角却暴露了他的心情。
  沈东湖摇摇晃晃站起身,抄起手边的烟灰缸就砸了过去:“还知道回来,老子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沈确站着没动,微微侧身,烟灰缸几乎贴着他颧骨擦过,瞬间带出一片火辣辣的刺痛。
  “放心吧,我还等着给你送终呢,一定比你晚死。”沈确强忍着抬手去揉伤处缓解疼痛的冲动,面无表情扫视过一众人,“软脚虾今天这么硬气,是觉得这几个歪瓜裂枣能给你撑腰?”
  “逆子!你这个逆子!老子现在就……”
  沈东湖还想说怎么,被楼梯上的沈老爷子打断:“东湖!你哪里还有一点为人父的模样!”
  他厉声呵斥住儿子,然后才将视线转向沈确,眼神复杂,语气却缓和了下来:“沈确,你上来吧。”
  来的路上,老邱已经把最近发生的事都和沈确说了。
  之前那个胆子大的,找准时机来老宅买了一回乖,成功拿到了进公司的机会。剩下的这些,自然不愿放过,便都有样学样,各个都铆足了劲,以期能来老宅蹭个福利。
  恰巧听说沈逸又倒下了,立马便苍蝇似的围了上来,企图能分到一杯羹。
  卧室中,前些天还意气风发的沈逸,此刻又干瘪下去,像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他的呼吸微弱,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白,要不是早有准备,沈确可能也要被吓一跳。
  “怎么回事?怎么一下就成了这幅模样?”这蛊未免太毒了些,从他得知消息到现在,也不过一个多小时,除非……
  “一周前就有些异样,但看了下没什么事,也就没放在心上,直到五天前他突然倒下,到今天,就成了这幅模样。”
  “您俩的心可真大。”沈确咬牙。
  沈老爷子颓然地坐在轮椅上,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他伸出干枯的手,想要去拉沈确,却被沈确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今天实在是迫不得已,才让老邱联系你。”老爷子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充满了忏悔的意味,“之前,是我对不住你,也无颜面对你,我老了,糊涂了……你和你哥,都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你爸,是我唯一的儿子……”
  老人开始哽咽,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自己当初的无奈与挣扎,试图将那场交易,粉饰成一个老人在痛苦抉择之后的无奈之举。
  “交换的法子,我本不同意,可也禁不住你爸……最后,还是将你送了进去。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沈确面无表情地听着,没有半点波动。
  老人说得情真意切,潸然泪下,可落进他眼中,只觉得讽刺。
  他回来这么久,多的是解释的机会,怎么偏偏要等到现在才忏悔。
  他无端想到盛祈霄对他演技的评价——太烂了。
  这句话,同样适合眼前的老人。
  真话假话参杂在一起,说给不知情的人听,或许能让人感动万分。但对于真正了解内情的人,要么坐如针毡,要么就只剩下冷漠旁观。
  譬如立在一旁欲言又止的老邱,又譬如半个眼神都不愿多给的沈确。
  “所以,”沈确打断了老人的哭诉,“这次需要我做什么?”
  老爷子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愣了一下,才抹了抹眼泪,试探着问:“听说你能联系上那个人?”
  “联系不上。”沈确斩钉截铁。
  他说的是实话,可没人相信。
  “沈确,别在这时候闹脾气赌气了,你们是亲兄弟,你哥从小……”
  “爷爷!”沈确再次打断他,语气不算很好,“我真的联系不上。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再想想别人办法。”
  老人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毫不掩饰地评估着沈确话语的真实性。沈确丝毫不闪躲,任由他打量,无声的对峙中,老人先败下阵来。
  他疲惫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沈确转过身,抬手捂住胸口,皮肉骨血之下埋藏的真心,在面对亲情时毫不设防的一颗心,在此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
  他再次清晰明白地意识到,自己从未看透过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
  但同时,他又感受到一丝庆幸。庆幸从前的自己足够混蛋,足够自我,没有对这个家投入太多关注和情感,不然,肯定那滋味肯定比现在难受上百倍……
  想着想着,沈确忽然又开始有些憎恨盛祈霄。
  如果不是盛祈霄,让他真正感受、理解、触碰到什么是爱,什么是真挚而热烈的情感,他或许就不会如此敏锐地分辨出眼前的虚情假意。
  从前的他懒得去深究,照单全收,倒也活得潇洒自在。
  现在,却再难自欺欺人了。
  叩叩叩……
  房门被敲响,打断了室内的剑拔弩张。
  刚子和阿超一左一右,扭着一人进来了。那人头上罩着个黑布袋子,一身的银饰在行动挣扎间发出刺耳的声响。
  是之前那位,被沈家奉为座上宾的“大师”。
  他们将他控制住,手脚分开,死死绑在一旁早已备好的椅子上。
  摘下头套,那张之前故作高深的脸上,写满了惊恐。
  面对老邱几人的轮番质问,他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他什么都不知道,盛祈霄也已经很久没有联系过他了。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说谎。”沈确叫停无意义的审讯。
  房间内的气氛愈发凝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老爷子开口:“要不,再去一次扼云山吧。”
  此话一出,原本在低声商议着什么的老邱几人,都安静了下来。
  沈确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出了声,语带嘲讽:“爷爷怎么也变天真了?真当扼云山是菜市场了,想去就去?上次好歹是有个“交易”在手,盛祈霄能保证我们平安进去,即便如此,出来可也废了不少劲呢。这次,我们手上有什么筹码?什么都没有,要硬闯吗?”
  他目光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定在老人脸上,“咱们不是正经生意人吗?怎么也到了用钱买人命的地步了?”
  “沈确!”老爷子被他话语里毫不掩饰的讥讽刺得脸色丰富极了。
  沈确从前是混蛋,大祸小祸闯不断,可对他这个爷爷,却还是敬重的。
  可现在,这个孙子似乎已经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他那双像极了他母亲的漂亮眸子里,是心如死灰的平静冷漠,是对他,对这个家彻底的失望。
  那模样,看得他心惊。
  沈确却没再搭理他,上前几步扯住“大师”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动了动嘴唇,无声问他:“盛祈霄为什么失联?是不是出事了?”
  他终于问出了困扰他一路的问题。
  沈逸是五天前倒下的,而盛祈霄,也是从五天前彻底失联的。
  如果这真是盛祈霄搞的鬼,他为什么不现身,以他的性格,应该会很享受看到自己走投无路只能被迫恳求他的样子,而不是玩消失。
  扼云山现存的蛊,基本都是由盛祈霄血肉浇灌出来的,沈逸这次倒下,如果不是他的手笔,那或许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