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声从前方响起。
片刻,一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朝着站台缓缓驶近。
外婆仔细核对起车牌号,“哐当”一声,门开了。
乌泱泱的黑影从车厢内倾泻涌出,所过之处,地上皆留下一片灰烬,风一吹,足迹便散得干干净净。
它们通体猩红,像是被什么东西常年灼烧般,连手上,都还能看见零星火苗正在腾燃。
隔老远,江向阳已经闻到一股子呛鼻的焦糊味了。
尚且能称为衣服的东西,也宛若几道布条,悬拽拽地挂在那些鬼魂身上,江向阳拐了拐时不悔的胳膊,
“老时,这都什么玩意儿?”
站台中,鬼魂井然有序地排成一列纵队,它们没有说话,只低着头,每当外婆从名单上念到一个名字,便有一鬼举手上前。
“张三?”
那鬼眼神空洞,只僵着脖子慢慢点头,随它动作,身上灰烬簌簌落下。
“签个字。”
它似乎听不懂外婆在说什么,歪着脑袋。
赵玉珍指了指名单,比划着,“签、字,会写吗?”
那鬼还是不动,外婆唰唰写下一个名字,摆摆手,“下一个。”
才几分钟时间,车上下来的鬼已经清点大半,它们模样都是呆呆的,嫌少有能主动握笔签名的,几乎都是赵玉珍代签。
每当她签完一个,就会有一个鬼魂原地消失,外婆这雷厉风行的模样,江向阳简直看得目瞪口呆。
“老……老时,这……这到底……”
他一扭头,身侧人的眉宇,早已蹙作一团。
“是伽罗摩的旧部。”
“什、什么?!”
“你外婆……”时不悔声音沉了沉,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在帮伽罗摩接引恶魂。”
“我,我靠?”
江向阳人傻了。
他不敢置信地转回头,重新审视起站台底下那个动作麻利的老太太,世界观,塌了。
这意思是……
眼看马上要组队开团了,结果干架前临时通知他,看见了吗,对面boss麾下那个得力干将,对,是你婆。
……这你大爷的,太玄幻了。
“那个,老时……”
江向阳努力斟酌起用词,时不悔刚侧头,就听他一句:
“俘虏有优待政策不?”
时不悔愣了愣,还没说话,江向阳小心翼翼地继续开口道:
“如果弃恶从善,我是说如果,如果我让我婆临阵倒戈了,加入咱们队伍是吧,你们底下能少判几年不?”
他说着,还不忘时刻留意身边人的脸色,
“七旬老太对吧,活着的时候被人忽悠买保健品,死了吧,还被鬼骗来当接待员,你们有缓刑吗?
“或者,你们底下有戴罪立功这一说不?我去劝劝,争取……从宽处理?”
时不悔盯着他看了半天,江向阳脸都快笑僵了。
“绝对没让你徇私舞弊啊!咱们就当……提前了解了解底下政策?”
时不悔收回目光,将视线重新落到站台方向,
“她身上还没有伽罗摩的烙印,先观察观察。”
“好说好说。”
江向阳笑着,心里早就不能用七上八下来形容了,根本形容不了,那是一万只水桶,千上万下,晃得人脑仁直发懵。
不大会儿,那车鬼已经全部登记完毕,又剩外婆一个人站在那里,眼巴巴盯着发车表。
江向阳等不了了,冲过去一大声:“婆!”
赵玉珍顿了顿,转过身瞧清来人时,立刻慌张地,将手上单子往兜里一藏。
“阳阳?你怎么……”
都不等她说完,江向阳一个箭步上前,“走走走,回家,咱赶紧回家。”
赵玉珍甩开他手,脸上还是那副记忆中的柔和模样。
“阳阳,外婆还有点事要处理,听话,你先回去,等事情办完了我就回来。”
江向阳哪肯听,现在满脑子的都是绝不让七旬老太走上弯路。
“婆!咱不能当叛徒!”
琴姐的脾气,遗传的全是她妈,也就赵玉珍年纪上来了,开始信佛,要放年轻时候,十里八村的媳妇们,没一个能吵过她的。
一听孙子嘴里这词,老太太立马炸了。
“小兔崽子!谁是叛徒?我看你饭涨多了找抽是吧!”
如果在家里,他是有病吗,没事跑来找打,可现在,这伽罗摩的地盘啊靠!
江向阳“啪啪”挨完好几个巴掌,可手,还牢牢拽在老太太的胳膊上,
“婆,婆,要打咱回家打的,走走走,先回家。”
“小兔崽子。”赵玉珍也没真使劲,只是在他手上轻轻拍了几下,“我还有事没办完,别耽搁我,下一班车马上要来了。”
“婆,我要考公!”
江向阳没办法了,真的没办法了,如果给她讲伽罗摩不是好鬼,她也听不进去,天知道那东西怎么骗老太太的,有没有答应她什么。
眼下他也没时间去细问,反正老人家都喜欢编制,但凡考个编制都觉得是光宗耀祖,那最快的办法,现在只有这个。
“如果你跟伽罗摩混,不光我,还有我妈,我爹,咱们全家都端不了铁饭碗!”
这话一出,果然,赵玉珍不动了。
“真……真假?!”
现在变成她,紧紧攥住孙儿的胳膊,
“瑞琴,卫东,咱们全家……都吃不上官家饭了?”
“对!”江向阳咬着牙,狠狠点头,“我爹现在不是给地府领导开车吗?如果被查出来,他这工作也得打水漂。”
原以为赵玉珍会被唬住,谁料,她听完却垂下了头,低声喃喃着:
“没了就没了吧……能换二十年,值的……值得的……”
江向阳眸色一凝,反手抓住外婆,追问道:“什么二十年?”
“是伽罗摩跟你说,它能给江向阳二十年阳寿,对吗?”
赵玉珍猛地抬头,只见时不悔正朝这边,徐徐走来。
“时……时大人……”
她攥紧江向阳的手,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时不悔冲她笑笑,“如果你觉得伽罗摩能越过地府,给凡人随意增加阳寿的话,那为什么求他的人,只有你一个?”
赵玉珍咬紧牙关,沉默地低下头,只是攥着江向阳的手,却更加用力了。
“求……他?”江向阳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外婆,“给二十年阳寿……是什么意思?”
时不悔环视着站台,眼神,落在那不断闪烁的发车表上:
“是伽罗摩让你在此等候,对吗?用你的功德,接引他的旧部,而报酬呢,就是让你孙子多活二十年。”
外婆呼吸一滞,眼中满是惊诧。
显然,被说中了。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每接引一辆阴车,你的功德就会耗下一寸?你在用自己的命,乃至后世,替鬼王铺路,明白吗?”
赵玉珍枯槁的手,紧紧攥住衣角,攥得指节泛白。
“值的,值得的……”她声音低沉,浑浊的眼睛里浮上希冀,
“他说只要在这里等满七七四十九天,就能把他的福报,还有他部下的阴功,全部转给阳阳,换二十年阳寿……”
“阴功?”时不悔冷笑出声,“伽罗摩麾下皆是嗜血恶灵,何来阴功?你每接引一个,身上功德便淡一分,等到功德散尽,你觉得下一个被消耗的会是什么?”
他目光落在老太太即将透明的魂体上,
“是你的魂魄。”
江向阳紧紧握住赵玉珍的手,深吸一口气,努力扯起一丝笑容:
“外婆,我不是说了嘛,我有办法,咱们不用求人。”
他此刻,已经没法思考更多,老太太为他,现在连命都不要了。
“有什么办法?能有什么办法!”
赵玉珍的声音里,已经悄然染上几分哭腔,她颤巍巍抚上孙儿的脸,“阳阳,听话,你先回去,外婆认得路,等把车接完了我就回来。”
眼泪,从她消瘦的面颊中滑过。
“婆,你听我说……”
“有,怎么没有。”
两人同时出声。
江向阳顿了顿,时不悔不知何时递过来一张餐巾纸,他俯身,冲老太太柔声道:
“如果你信我的话。”
“啪嗒”一下,最后一滴泪珠砸落。
赵玉珍连忙抬手擦了擦,生怕这位大人后悔般,赶紧应道:
“信!我信!”
她抓起孙儿的手,有些激动地望着时不悔,“阳阳的名字都是你取的,没有你,他连五岁都活不过去,谢谢……谢谢大人!”
说着,她躬身就要行礼,时不悔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扶起。
“言重了。”
数十道黑影,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聚拢起来,几人说话功夫,大小阴差已在站台外静候。
为首的范无咎,先上前一步,“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