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玄煜皱眉,只说:“海丞,朕的时间不多了。他最近课业学得如何?”
海丹泽将一切摊开来说:“陛下是想命臣当太傅,还是帝师?”
苏玄煜突然笑了一下:“海丞明智,朕就是要他当未来的皇帝。”
海丹泽无言劝阻,缓缓垂下眉眼:“托陛下信任,世子殿下聪敏过人,倘若再多教导几年,定然是未来的国之明君。”
一只手落在海丹泽的肩上,再抬首时,苏玄煜已经走出几步之远,毫不避讳地遥遥道:“海丞,加紧时间。”
海丹泽凝眉,不知说什么才好,心中好似也有了不安的预感,随后朝向空殿恭敬叩首:“是。”
夜深,苏玄煜批完奏折,细致地为叶无言暖床、调温火炉,揉着叶无言泛凉的手轻哄,又像是失意的后怕:“小叶子,你的手什么时候才能变得温热些,滋补的药都按时喝了吗?”
叶无言的脖颈被他呼出的热气吹痒,慢慢把脸埋进锦被里,闷声:“喝了。”
苏玄煜带有薄茧、温热的手,惩罚似的,捏他泛红的耳垂,低声道:“又骗人。”
“你可知道我日日都在担心你的身体,千百种补药过体,毫不奏效。有时我都担心,哪天……你我变为成双成对的蝶,被后人写进话本子里。”
叶无言把脸贴在苏玄煜的掌心,因着床榻上的蒸热,眼眸温润,直勾勾地盯着他:“我今后不会再未经你的允许受伤了。”
苏玄煜勾起笑意,捧着他的脸似吻非吻:“嗯,小叶子真好。”
门边似有野猫抓挠几下,很快恢复平静,屋内安神香燃得正旺。
叶无言昏昏沉沉睡倒在苏玄煜怀中,迷迷糊糊被人倒换了一侧安睡都不知晓。
苏玄煜披起外袍,轻手轻脚匆匆下榻。
阖上门走远后,苏玄煜急切问道:“发生何事了?”
岳有才言简意赅:“陛下,北疆传来急报,肖将军迎战锷离国三万兵马,中箭后被斩落首级。”
苏玄煜皱眉,心中的弦再次绷紧:“又是锷离,想必扈域泗川蛰伏多年,终究是坐不住了。”
他推开御书房门,此刻在屋内站着的无一不严肃眉眼,一片死寂。
苏玄煜:“现下情况如何?”
海丹泽:“陛下稍安勿躁,北疆现已无碍。”
“都坐吧,”苏玄煜端坐,“锷离此番绕过梁漱溟,定是打探清楚了北疆为何不换武曲。肖丙虽也是老将,可他总会独自冲锋,想必锷离就是抓住了这点,偷袭得手后斩他下马。”
海丹泽:“事态正如陛下所猜一般,北疆受袭、肖将军战死后,西门辞顶了他的位置,拼杀到梁将军救援的那一刻。”
“信件传递颇为耗时,待信件传递至昭澜时,已知今日。随即有了北疆已稳的消息,这还多亏了神官大人的三防巡兵制。”
苏玄煜静静思量,这一次更像是试袭,不像真正的开战。
海丹泽继续道:“陛下,西门辞临危受命,并未怵敌分毫,且为武将军之子,日后定然能独当一面。”
苏玄煜点破他:“我朝没有合适的老将,所以只能让他挡。海丞,我不信你们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端。”
御书房内重归死寂,没人想看到大煊节节败退的一日。
海丹泽提议:“陛下,锷离国已退兵,我们可以和翮杳联军,想必他们不会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
苏玄煜:“并非长久之计。”
他转头,看向假寐且一言不发的张鸣镝:“张太尉,这件事只能交给你。无论有多难,我们务必要在几月内集结新兵。”
张鸣镝没有睁眼,声音中带着苍老:“陛下啊,大煊刚刚受灾,钦天监还预示有今年多难,得一必舍二……”
苏玄煜冷静下令:“轮兵。”
“先召人入伍,以最快时间参训,成绩得优者可以尽早选择参军或返乡。待有外袭时集结成伍,有天灾时编兵救灾。”
御书房内烛火燃了一夜,几位苍老身躯佝偻更甚,苏玄煜眼底也带了两弯乌青。
没有人脸上轻松,他们在担忧,亦或者惧怕着未来。
钦监天的一句“多灾”,锷离国的骤然突袭,仿佛像一连串谋划好的征兆,预示着不可揣度的天意。
苏玄煜拖着沉重的步子,会寝宫后装作刚刚晨起,为叶无言盖好锦被,又匆匆离去。
时至六月,闷热、潮湿、窒息。
飓风席卷了大煊的东南侧,草屋土屋被卷翻大半,受灾百姓五分有二。
动物格外焦躁,鸟雀不停的嚎叫,家犬家猫分外焦灼,它们急切地转圈疯咬。
忙于灾情的百姓,似乎并未发觉异样。
深陷苦痛和流离失所的人们,在睡梦中被一场地龙翻身搅得神魂俱碎。
那一夜,死伤百姓骤增至五分有三,近乎一半的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短短几日,物是人非。
因着昭澜城优越的地理位置,尚且安稳起居,相较于大煊中南部,昭澜城恍如世外桃源一般,有水有吃食,能安寝能蔽.体。
地方官员死的死,伤的伤,多地延误了陈述灾情,导致城外堆满了难民。
这时,深居昭澜城内的百官才知晓灾情。
可昭澜城外有护城河,难民游不过,更敲不开重重的城门,乱哄哄脏兮兮地跪在城墙外哀嚎哭诉。
有人包袱里裹着婴孩饿死的尸首,有人身后背着家中因灾亡故的亲人,泪如雨下喊冤质问,为何不能救救他们?
他们不是不知暴君的凶名在外,因着近月来童清所绘的神官册流传民间,他们便如恶鬼一样,抓住救命稻草拉扯。
若“稻草”听不见看不见,他们便开始张开獠牙撕咬,将纤纤稻草踏入泥中,卑贱得和自己一样才好,亦或者从云端上栽入泥沼才算解气。
饿极了的鬼没有理智,更没有对错,只求万事利己,即使上位者决议慢了一秒,他们也定要谋个公平。
他们不是穷凶极恶的凶民,而是一个个无家可归的灾民。
万里徒步逃难熬红的眼,滴水未进干灼如火烧的喉咙,脚底磨穿了的鞋,磨破又结痂数次的疤,耳鸣且听遍哀嚎的耳朵,目睹数次生离死别、被乱中恶徒创伤后的身心。
无一不让他们通过极致卑微、极致低劣的手段,争个“活着”。
他们会吼,会挟持出城人质,会抢夺,会哭诉。
即便自己被赐死,也要为身边奄奄一息的家人求个“活着”。
骚乱、罪恶、无知。
他们开始撕碎神官图册,在上面涂抹秽物,怒言暴喝。
甚至于造谣神官叶无言是个祸国殃民、蛊惑君主的妖相。
千错万错都是神官的错,若非神官不占卜天机,他们如何能家破人亡。
若非神官久居朝堂、沉迷高位,他们又怎么会说神官是个暗使政权的妖相呢?
第87章 囚.禁
神官之功百官都看在眼里,昭澜城内百姓皆把叶无言奉为天上神,又怎么会被只言片语撺掇反目。
在百官还在商议对策时,城外的难民的心脏,悄然中已被一根细细的铁线箍紧,冒着火的铁丝窜进难民的心里,嗜烧着恶念。
城门开了,一辆辆马车装载着熬好的粥分发,饿得骨瘦如柴的灾民蜂拥而上。
过于瘦弱的人拼了命地向前挤,手脚在人潮中不听使唤,稍微一个不留神便会被踩在脚底下,无数人踩踏着同伴枯瘦的躯体,眼里冒着绿光扑抢吃食。
没一会,盛满粥的锅与桶变空,即便大理寺熬粥至深夜,依然没办法惠及所有人。
寅时,一个人影颤颤巍巍爬起身,瘦胳膊浑身剧痛得打摆子,费尽力气爬到河边找水喝。
饥肠辘辘的他挖出草根,往河水中涮了涮塞进嘴里,甘草的滋味冲淡口腔中胃液的酸。
突然,一个人影贴近他身后,冰凉的刀柄横在他颈间,悚然的寒刃宛如鬼魅。
他惧怕得跪在湿岸边,都要认为皇帝想要屠杀灾民的时候,骤然听见异域人带着方言,说出一句黏连的大煊话:
“被天子冷漠关在城外的滋味不好受吧?今日我见你被踩在泥里,吐了许多口血,再去讨粥吃时,锅里早就见了底。难道你不恨吗?”
“他们在城内过着逍遥日子,有热粥、有羊腿、有清水、有暖榻……可拒不相认患难的你们,他们算什么好官?”
纤瘦的身影晃了晃,颈侧的冰凉刀柄也被取走,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吃力地咽了口口水。
“拿着它,在它腹中灌满石块藏在河泥中三日,城门便会开了。切记,不要喝河中的水。”那人笑吟吟的,好似在说道微不足道的诅咒。
待回神,瘦弱的他拎了拎手中的异种尸首,像是圆滑的短毛的鸡,却有着獠牙与血红色眼珠。
风静悄悄的,和他一同逃难的人都在深眠,唯有他被扑面空旷的风包裹,手里的脏东西开始变得不那么可怕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