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分贵贱,衣服分。秦舜身着西装,基础款,不出错,衣料看上去极有质感,绝对不便宜。既体面,又光鲜。
使他难堪的无法言喻。
秦舜刚要碰到他的胳膊,他如要被蛇咬,连忙避开,低着头说:“不必了。”
不知要如何应对,那么,干脆不应对。
他起身就走。
尽管没回头,但能感觉到,一股视线若有似无地定在他的后颈。
林砚生问:“……是秦舜吗?”
编辑突然闭嘴,顿一顿,拍他肩膀,“投桃报李向来是一桩美谈。林老师,不要再介意当年的事了。他自起初就姓秦,秦茂林真要跟你争,你也争不过。而且,当年他自己也是个孩子,他哪有得选。我看,他心中还是记着你的恩情的。”
林砚生不响。
当年详情他从未和旁人透露,连罗耀山问他他都死咬牙关。
所以,旁人都以为,秦舜是被迫无奈才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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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
先喝一通闷酒。
不见还能装成世上没这个人。
只需看一眼,那些经年累月、被腐蚀得不成样的旧情,便缓淡而汹涌地漫上心头。
他梦见在城寨的日子。
逼仄迂廻的走廊,永不止歇的滴漏声,无论他往哪出走,都能闻到柴火、香灰和污秽的气味,脏水沿着沟渠,深深地流进地面的隙裂中,消失不见。
睡到第二日下午。
林砚生被电话铃吵醒。
脑子昏沉。
对面问:“你好,是林砚生吗?”
口音古怪,像外国佬,但“林砚生”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楚。
“是我,”他答,“你是……?”
“我是你的弟弟,我是说,我和你是同一个妈妈。妈妈快死了。她生了病,病得很重。她思念你,可她愧疚。她不知道我联系你。我从电话簿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你!我想,你可能会想来见她最后一面。”
翌日。
林砚生订好前往英国的机票。
医药费是一笔巨款。
他当机立断,找到相识的地产经纪小陈,把居屋挂牌出售。近来房市回暖,好价不缺买家。
落地后。
他所谓的弟弟却没出现。
林砚生感到不妙。
他在本地举目无亲,英文口语又不好,周折数日,总算是找到了妈妈。
才知道,她再婚后并未再育儿。病是重病,传真给他的病历没作假,只是她没治疗,自医生处开了点止痛药,住在一间阴暗的地下室里等死。
34
林砚生把妈妈接回融城。
问卖房的进展。
不问还好。
一问,发现小陈不知所踪,而他的房子竟然已经被出售。
林砚生连忙报警。
警官说:“文件齐全,系你亲笔签字,有法律效力。买主有交易收据,房款全额汇出。”
林砚生手脚冰冷:“我一元都没见到。”
“记不记得有签合同?”
“有一份代理协议。”
“那就是了。一定是趁你着急让你错签了东西。”
“我为你介绍律师,林先生。”
看他老实可怜的样子,警官说。
官司有得打。
可是,雇佣律师的费用又要从哪来?
他的房子暂时冻结,存款大半被骗去,还要为妈妈买汤药,已经捉襟见肘。
半年前,罗耀山向他辞行,说遇上麻烦,需要去国外避上一年半载。
就算罗还在,他也做不到开口。当初为秦舜借点学费也就罢了,他能还上。救急不救穷。医药费要几十万,他哪有那么大的脸皮?
房租马上要欠满三个月。
他都怕交不齐。
到家。
房东王太太给他开门。林砚生去警署询问调查结果的期间,托她帮忙照看一下午。
林砚生道谢,又说:“下月我领到稿费,即刻把房租补上。”
“不用了,”王太太说,“有人已经为你支付,连同接下来半年一起缴清。他知道你遇上麻烦。”
林砚生的心情像油锅里溅进了一滴水。
他表情全无,“是谁?”
其实不用问。
他知道。
王太太给他一张纸,写着地址。
他认得这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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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砚生把药熬上,同时写稿。
写着写着,忘了时间,闻到焦味才反应过来,连忙去厨房。一时着急,忘了拿麻布,手握到锅柄,被烫得甩开,砰一声摔得四分五裂。来不及收拾,卧室的妈妈咳嗽起来,扬声问他:“怎么了?”
林砚生在原地踱两步,手脚错乱。
他说:“没什么。”
妈妈问:“可以给我倒杯水吗?我口渴。”
浪费了一副药。
林砚生重新熬上药,捡掉碎片,跪在地上擦药渍。
忽然间,他无法再欺骗自己。
他明白自己已走投无路。
他不擅家务,半夜才收拾完,还总觉得哪里不干净。
妈妈已经睡下。
他用来记零碎灵感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就夹着他幼时和妈妈的合照。
彼时,她风华正茂,穿见水洗蓝的袍裙,怀里抱着幼时的他,只有五岁,羞涩、讨好地对着镜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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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林砚生去找秦舜。
在一个潮湿的、春的夜,雾色弥漫。
作者有话说:
还是20个红包。
我回来了。明天也更新的。
第14章
35
这是一栋克里奥尔式的别墅,法国殖民风格,以墨绿与原木为主色调。建在山顶,独占一大块地。举目望去,围着院子的石墙看不到边,草势略荒芜。
林砚生中午吃完饭就出发,直到傍晚时分才到达。
他虽然是本地人,但对于富人区并不熟悉。路上搭车、问路,又突逢一场滂沱大雨,被绊住脚步。
繁美花边的窗户里照出华艳的光。
屋子里在举办舞会,似一方胡桃音乐匣,飘出动听的乐曲声,夹杂着笑语和交谈。
他意识到自己来的不是时候。
怎么回事?
王太太分明说,他随时去都可以。
定一定神。
他千辛万苦才来。
怎么可能空手而归?
鼓起勇气,揿铃。
等待应门的间隙,林砚生扯领口、捋头发,不用照镜子他都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很糟糕,浑身湿濡濡,衬衫黏在身上,一身水霉味。
上次遇见秦舜是猝不及防,他才没有打理自己。
这次是特地上门,他从箱底翻出比较贵重体面的衣服,还修了头发,没想到又这样狼狈。
“咔哒。”
门开一条缝。
一个梳着辫子、白衣黑裤的年轻女人探出头来,问:“你找谁?”
他连忙说:“我找秦舜。秦舜,秦先生。劳烦你转告,说林砚生找他。”
“你等一会儿。”女人说。
镜片沾着水珠。
林砚生摘下,低头揩拭。
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隔着门传来。
噔噔噔敲在地面。
随后,门大开。
他模糊看见一高大身影,立在门边,充满压迫感。轻轻戴上眼镜,视线逐渐清晰。是秦舜。
秦舜穿着复古款式的丝质衬衫,领口解开三颗纽扣,显得闲适而潇洒。
好像他生来就是富贵公子。
在来之前,林砚生本来预习过要说什么。
然而,秦舜的气势非同往日,是常年养尊处优而形成,让人望而生畏。
他嘴唇嗫嚅。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样称呼对方。
——阿舜?
不,他们早不是亲人。
——秦先生?
又显得过于客套。
——秦舜?
直呼大名未免不礼貌。
还没想好。
“叔叔,好久不见。”
秦舜说。
“我是不是打搅你了?”
他问,“本来有事想找你商量……”
真的尴尬。
他的衣服都湿透了。
“嗯。”秦舜不置可否。
说着,淡淡地扫他一眼,即挪开眼神,都不正视他。
真冷淡。小白眼狼。
林砚生想。
当年秦舜还未得志时便瞧不起他,现在怕是更了。
刚进门,旁边走来几个人。
“秦总,什么贵客还要你亲自迎接?”
有人调侃。
这下更是尴尬透顶。
林砚生眼角一瞥,尽是些富家少爷、小姐。
众人都在打量他。
怎么说呢?
这男人不大起眼,皮肤很白,白宣纸的白,眉目、轮廓淡淡几笔,长得给人以一种怕出错的感觉,年龄好似也是模模糊糊的。
秦舜不动声色,斜向跨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