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将签字笔插回胸前白大褂的口袋里,对两位患者家属深深一鞠躬。
对面的男人说道:“这段时间多谢医护团队的辛苦付出,才让他走得不那么痛苦。尤其是陈医生,坚守岗位多次抢救,辛苦你了。”
陈医生直起身向对方看去。
男人黑色的西服一丝不苟,额前刘海全部由发油向后梳拢,露出轮廓清晰利落的面部,哪怕听到了宣告死亡的通知,他的脸上也并没有浮现寻常死者家属所有的哀戚神色。
陈医生拿不准他们的家庭关系,要说不在乎,前前后后的每次抢救,男人都会来医院守候,要说在乎,他此刻看上去也并不伤心。
视线一瞬间和对方的目光正好对上,陈医生意识到自己打量的时间已经太久了。
他立刻回神。
“江总,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陈医生道,“稍后护士会进来对遗体进行基本的护理,需要我协助您联系合作的殡仪馆吗?”
江和光的目光向病床上已被白布遮盖的面孔扫过,“不必了,我已经打点好了。陈医生,你先去忙吧。”
这么快?
陈医生诧异。
想必是病了这么久,早有准备了吧,看来现在表现得并不伤感,也是因为心理上早就接受了事实。
陈医生心中了然原委,从重症监护室离开。
一直跟在江和光身后等着的男生,还穿着重点高中的深蓝色外套,拉链敞开一半,露出里面的黑色骷髅头卫衣,下身的裤装条条带带。
江同尘的双手插在直筒裤兜里,一垂头,脑袋上兜帽的帽檐更低了,“哥,真死了啊?”
他像是很努力地要摆出哀伤的表情,抬起头的时候还是没忍住灿然的笑,“咱爸真死了啊?”
江和光面上没有表情,“你要去探探鼻息吗?”
江同尘摇摇头,“死者为大,死者为大。”
他嚷了一句,“我下午还要考英语,待会儿别晦了我的手气。”
江和光顷刻抬手,他下意识格挡,也就忘了守住卫衣兜帽。
银灰色的碎发暴露在空气里,由于静电反应翘起几根。
“我不是上周刚叫你染回来吗?”江和光面庞冷如凝霜,“什么时候染的。”
江同尘没好气,仍只能诚实回答:“今天早上。”
江和光:“你没去上课?”
江同尘理直气壮:“我要是去上课了,能这么及时在你给我打电话半小时之内赶过来见我爸最后一面?”
电话铃声响起,江和光看了一眼屏幕,对江同尘说道:“剩下的不用你了,回去等葬礼通知。”
江同尘双手一塞往外走。
背后传来兄长不含关心的嘱咐,“下午也别考试了,去把头发染回来。”
“知道了。”他没回头,摆摆手,顺着稀少的人流走进电梯里。
这是江家底下的私立医院,他对这里了解得就像是逛家里的后花园。
所以,他走进电梯后,并没有按下面的楼层。
手指继续往上两排,找到准确的数字,江同尘眉梢一挑。
摁下,亮起。
一周前将人转到自己家医院的高级病房,还指定了国内胸部外科领域首屈一指的赵教授主刀半个月后的开放式心脏手术——
这么多动作,江和光真以为他不知道?
江同尘抓了抓银灰色短发,向着电梯内的镜子随意打理了一下,耳廓上的钉子熠熠闪闪。
孟文琢都顶俩青眼圈被他哥押解着上病房送花道歉了。
没道理他不来看看未来“嫂子”。
金屋藏娇,门都没有。
电梯“叮”的一声,江同尘双手插兜大步流星地走出来。
一直走到这层楼的尽头,看见病房前等候的两个身影,他双目微微眯起来。
他知道这两个人。
孟文琢被他揍了两拳之后和他交换过信息……
辛禾雪好像是有一个男朋友来着——
是哪个?
江同尘的视线在两人之间移转。
………
“你不用上课吗?你怎么这么闲,天天跑医院。”这个点又撞上,路阳看林鸥飞的眼中冒出火星子,“辛禾雪有我照顾就够了。”
林鸥飞神色淡淡,“……如果他不想看到我,那也应该由他来对我说。你想现在进病房吵醒他吗?告诉他,你不希望我来这里,不希望我出现在他面前。”
路阳憋了一股气,“你……”
他将要对林鸥飞说的话尚未出口,鲜少有人经过的长廊却传来脚步声。
“那是谁?”路阳皱眉。
林鸥飞将这张面孔和记忆中帮辛禾雪办理转院手续的男人对上,心中有了答案,“是江家人。”
“以前不认人,现在长大出息了又想抢回来?有这么好的事情?”路阳面目冷下来,一声不吭地挡在病房门前,“这要遭天谴的江家人又来做什么?”
林鸥飞不得不提醒:“我们现在就在江家人的医院里。”
话语之际,江同尘已经只有几步之遥。
他目不斜视,一眼也没看看门狗架势的路阳,走到林鸥飞面前,将人从上到下打量一番,“你就是辛禾雪的男朋友?”
林欧飞压了压唇角,薄唇微抿,“你找辛禾雪有什么事?”
路阳:“喂,你谁啊。”
江同尘下意识探向口袋,想起自己出门时并没有带卡,但这不妨碍他现在谈判,双眸直直盯着林鸥飞,“不论如何,我不管你们感情基础怎么样,怎么谈上的,总之分手吧,你配不上他。”
这个做派令人感到几分眼熟。
林鸥飞的视线焦点落在深蓝色外套的校徽上,再重新移回江同尘脸上,从他染成银灰色的头发再到耳钉耳洞,轻笑了一声,“恐怕这不是你能置喙的事情。你有什么立场说出这样的话?如果你是辛禾雪的家人也就罢了,可他现在还不是江家人,我相信以后也不会……”
“以后当然会!”江同尘蓦然拔高声音,“以后我们当然会是一家人!”
意识到太激动,他清了清嗓子,“咳,我是说,我哥追求他这么久,现在他都来我们家医院安排手术了,我告诉你,他们在一起是迟早的事,你和我嫂子赶紧分手吧。”
路阳:“什么玩意?”
把林鸥飞的心声说了出来。
林鸥飞拧紧了眉毛,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你们是兄弟。”
江同尘神情一凛,仓促而反复地点头,心头慌乱如耳钉闪烁。
“对,我和我哥是兄弟,我当然不会对嫂子有什么想法,呵,还用你说吗?你不会以为我来警告你是别有用心吧,哈哈,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他嘲讽地大笑。
直到面前两个人的表情越来越奇怪,江同尘觉察出不对味来,千丝万缕的事情捋成一股绳拧紧了他的神经。
“你再说一遍,什么意思。”他声音冰冷。
林鸥飞语气平静,“很难听懂吗?我一直说的是中文。”
“如果实在听不明白,或许你口中的当事人给你解释会更好吧。”他下巴微抬,向着江同尘身后长廊里走来的人,“江先生。”
江同尘大脑懵了一瞬,大掌就又闷又响地甩在他后脑上,像是一个摔炮轰然炸响在地。
“我说了,这里没有你的事。”江和光收回手,从容冷静得不像是会严厉到动手教育的兄长,“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江同尘吃痛地转过头,一时间千万个念头在头脑里挤得快要爆开,表情狰狞,“江和光!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江和光笑了一下,很冷,“父亲的遗嘱上写遗产均由我继承,你不必担心这件事。”
“重点是这个吗?!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辛禾雪是我同父异母的……”江同尘呼吸急促,胸膛强烈起伏,情绪也迸发出来,千言万语汇聚一句,“江和光我艹你爹!”
旁边的两人已经瞠目结舌。
江和光抬手按了按眉心,唇微动,好似很多话要说,最终只开口:“我是不是该提醒你,我们同一个爹。”
江同尘激红了眼睛。
病房内忽地一阵“噼里啪啦”,如撕裂布帛般的哧啦打破了僵局。
路阳闻声撞开门,“怎么了!怎么了!”
坐在床上的辛禾雪抬起头,眼中黑白分明,“杯子,嗯……不知道怎么回事,摔到地上了。”
路阳赶紧拦住他,“没事,别动别动,我来收拾。”
肩头被路阳按住动弹不得,还被上上下下地打量观察,辛禾雪不得不无奈出声,“路阳,我没事。”
等到路阳弯腰收拾,他的视线错开路阳的肩背,向病房门口看去。
这么多人吗……
这里是景点?
辛禾雪轻飘飘的眼神扫过江同尘,刚刚大声喧哗将他吵醒的声音,来自这个人口中。
他低头对路阳道:“今晚我哥过来陪床,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听到辛禾雪口中的称呼,江和光下意识地往前一步。
路阳将碎玻璃扫入垃圾桶里,“同光哥过来啊?什么时候?下午吗?那我下午和他换班再回去。”
江和光抬起在半空的手,又收回。
“大哥,你别这样行吗?”江同尘看不过眼,“知道的你是亲哥,不知道还以为你是小三呢。”
给他身价都拉低了。
哦,这个比喻不对,他哥哪能当上小三,还得把这一二三个男的全砍死。
能争点气吗?
好歹同父同母,兄终弟及,他还要靠江和光才能上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