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天,祁渊等在医馆里,面色从青到黑,始终没有等到沈鱼的身影。
第56章
事情还要从江韶柏离开南溪医馆的那日说起。
自那日之后,江韶柏稍作打听,得知了沈鱼如今在京中的名声,和她背后所倚仗的祁家地位。
江韶柏虽靠家中钱财在户部捐得一职,可在这高官云集的京城,简直不值一提。而沈鱼呢,出身还不如他,不,是根本没法和他比,竟能攀上祁渊这棵大树,在京城混得风生水起?
他心中又嫉又恨。
——嫉她村女之身竟有如此运气,恨祁渊当日不仅劫走银两,还拧断他一条胳膊。
可这嫉恨之外,更怕曾经所行会招祁渊日后的报复。他在渭南把祁渊一通打骂,还知道他曾经在江家做下人的丑事,祁渊怎会不报复他!江韶柏越想越寝食难安,绞尽脑汁思索自己如何也攀附个高枝,好能在这京城挺直腰板!
京中人多嘴杂,打听点儿消息不是难事。
江韶柏很快发现,这各中关系虽复杂,但无外乎四家的势力,其中他这个户部小官最好攀上的当数陆家孙辈的陆梦泽。
陆梦泽的祖父是翰林院阁老,不仅学识极其渊博而且位高权重,陆家在宫中有妃嫔皇子倚为臂助,家世显赫,江韶柏对其多加打听,没曾想更妙的是,这个陆梦泽似乎与祁渊还颇多龃龉,很不对付!这简直是天赐机缘,叫江韶柏怎能不欣喜!
银钱开道,江韶柏费了些心思,辗转托了几层关系,终于得以在一家颇为雅致隐蔽的酒楼“偶遇”了正在独酌的陆梦泽。
“陆大人,在下江韶柏,现任户部主事,久仰大人风采,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江韶柏端着酒杯,满脸堆笑,侧身挤进了雅间。
陆梦泽正闲得发闷,见来人衣着富贵却掩不住一身俗气,只懒懒抬了抬眼皮:“有事?”
江韶柏赶忙近前,极尽奉承之能事,表示愿为陆大人效犬马之劳。
陆梦泽出身世家,自小见惯了巴结讨好之人,并不为所动。
江韶柏见他不感兴趣,眼珠一转,故作叹息道:“说来陆大人或许不知,在下是从渭南来的,与那南溪医馆的沈鱼算是同乡。还有那位祁渊祁大人……在渭南时,我也曾与他打过交道。”
陆梦泽终于提起些兴致:“哦?这其中还有什么故事?”
江韶柏见说对了陆梦泽的胃,当即竹筒倒豆子般开始诉苦,极言祁渊在南溪村如何横行霸道,打断了他的胳膊,还凭借他来威胁敲诈了他家一大笔银子!
陆梦泽这下有了兴味,结果细细一盘问,却发现所谓祁渊敲诈江家银子之事,江韶柏手上并无任何真凭实据;至于他胳膊上的伤,更是早已痊愈,无从追究。陆梦泽心下不免失望,只觉此人似乎也无甚大用。
不过……看江韶柏讲到到激动时唾液横飞的样子,对祁渊的恨意倒是十足十的,若能拉做自己人,也是多份助力。
陆梦泽语气悠悠地点明:“你想投靠我?”
江韶柏连连称是。
陆梦泽:“若真想在我手下做事,总得拿出些实实在在的‘投名状’来表表忠心才是,光靠嘴说可不行。”
江韶柏心道有戏,拱手请陆梦泽再明示明示。
陆梦泽目色精明:“我姑姑是宫中妃嫔,所出的皇子周琦是我堂兄。他近日正与祁家、关家有些摩擦。你若能从中出点力,我自然也好带你结识他,往后也好说话。”
他本意是让江韶柏以户部主事的身份,给自己行些文书便利,再拿捏一下关、祁二家的钱税,为他们寻些麻烦。
可陆梦泽没想到的是,江韶柏其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草包,加之在渭南蛮横惯了,想得全不是这些官场上惯常的路子。
直接对付祁渊或者关家?江韶柏自认还没那个本事和。但那个沈鱼……如今虽攀了高枝,但本质不也就是个村里来的女子?他要寻她麻烦,似乎风险小得多?
村里乡间要毁一个女子再容易不过,找几个流氓纠缠,泼点脏水,甚至用强……总归能叫她被治得服服帖帖、再也抬不起头。更何况沈鱼行医,整日抛头露脸,要下手更加容易不过!
不过,江韶柏也知此处是京城,不能做得太明显,且最好能让这陆梦泽和自己一起担着些。他胡天胡地想了一通,又让小厮多加盯梢,这才有了今日趁沈鱼独自步行回医馆的短暂间隙将其迷昏掳走的事情。
江韶柏本想直接将人悄悄弄到自己院中,但转念一想,如此大礼,怎能不立刻让贵人知晓?
他急于向陆梦泽证明自己,竟昏头昏脑地指挥着马车,将沈鱼直接拉到了陆梦泽家后门附近,再派人去请陆梦泽出来。
此时正值中午,陆梦泽刚陪陆阁老用过饭,听了半晌训话,问他最近在礼部事情做得如何,可有读了什么书,有什么见解。陆梦泽正觉无聊烦闷,江韶柏骤然来请反倒正中他下怀。
陆梦泽心情不错地踱至府外,一掀车帘,却顿时脸色大变:
“……江韶柏!你他娘的是不是疯了!”
他一把将江韶柏扯到僻静处,压着嗓子怒斥:“我让你表忠心,没让你直接去绑个大活人回来!还他娘的把人弄到我家门口!”
江韶柏见马屁拍在马腿上,顿时慌了:“陆、陆兄,我……我这不是想给您一个惊喜吗?”他急忙解释:“那祁渊欺人太甚,动不了他,还动不了他的女人?”
“闭嘴!”陆梦泽低声喝断他,心中暗骂蠢货,“那也不是你这么个玩法!沈鱼现在不是无名小卒,她不见了,祁渊第一个就会跳起来!到时候查到你头上,你我都得完蛋!”
他不是柳宁箫,遇事还能有公主作保。以他家老爷子的性子,若知道此事,根本不用等祁渊动手,他已被老爷子亲自押他去御前请罪了!
江韶柏有点慌了:“那……那现在怎么办?人我都绑来了,总不能放了吧?”
陆梦泽沉默了片刻,脑中飞速运转。
虽然嘴上骂得凶,但人既然已经绑了,风险已然承担,若不放点用处,岂不白白浪费?周琦对沈鱼的那点心思,他是知道的。先前王力那回,周琦本就打算将沈鱼抓进牢里,再亲自去等她求自己。不料沈鱼被柳宁羽支开,祁渊更是直接闹到御前,硬是没让人动她分毫。
可现在,沈鱼就在眼前……这确实是给祁渊添堵的绝佳机会。其实折磨人总归是简单的,但重要的是,万一败露了,也要能及时祸引东水,保住自身。
陆梦泽阴恻恻地思索着,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
“……算了,事已至此。”他声音冷了下来,“人既然送来了,就不能再留在你手上,也不能进我家门。得找个……既安全,又能把水搅浑的地方。”
“哪儿?”江韶柏急忙问。
陆梦泽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随我来。”
——
南溪医馆内,祁渊已等候多时。
他身形挺拔,一身墨色官袍更衬得他面容深冷、气势逼人,只是此时,那双总是恣意轻松的眼中却蒙上一层隐隐的不安。
什么病需要看这么久?
一股没来由的焦躁萦绕,眼瞧着午膳时间都要过了,祁渊再也坐不住,打马向柳府去。
这厢,柳宁羽刚从桂姨娘屋里出来,耳边还回荡着生母喋喋不休的念叨。
桂姨娘方才拉着她说,瞧那位沈大夫模样身段都不错,听说也已和祁家二公子祁渊定了亲,又抱怨起如今京城里的好儿郎都快被挑光了,催促柳宁羽自己也上心些,趁着柳如晦人在家中,定要盯着他好生再为柳宁羽寻个真正的世家子弟。
桂姨娘仔细想了想,与柳宁羽同一辈适龄的男子中,除了陆梦泽,似乎也找不出什么出色人物。但柳宁枫已经嫁给了陆轻舟,柳宁羽自不可能再嫁陆梦泽。左右都是嫁人,选些歪瓜裂枣有什么意思,桂姨娘思量着,终究不如将目光放在两位皇子身上来得实际。
她这趟回京,必须赶紧定下柳宁羽的婚事,这桩大事了了,她也好安心抚养幼子。
而柳宁羽始终沉默。
她心知一旦父亲回京,便再难有反抗的余地。更令她心寒的是桂姨娘那恨不得尽快将她打发、好专心照顾腹中子的态度。
柳宁羽看眼下桂姨娘的架势便明白,姨娘这次是打定主意不再回西地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绝不肯再交给主母抚养。
可柳宁羽心中同样不甘,为什么当年姨娘就忍心将年幼的她独自丢在京城,在那偏心的主母和爱欺负人的哥姐手下讨生活?
思绪纷乱间,柳宁羽走到廊下,遇见送沈鱼回来的宝月。
恰在此时,一名小丫鬟也匆匆跑来,急声禀报:“二小姐,祁渊祁大人来府上了,说是要寻沈大夫,眼下正在前厅同老爷说话呢!”
柳宁羽蹙眉看向宝月:“你没将人好好送回去?”
宝月连忙躬身:“奴婢亲眼看着沈大夫下的马车,就在离医馆不远的那处街口,当时并无异样。”
柳宁羽心下一沉。
前厅内,熏笼晕影荜拨,两道身影相对,气氛凝滞。
祁渊身姿笔挺地立于堂中,目若淬星,直直投向端坐主位的柳如晦。
“柳大人,”他声音,沉静声线自带一股压势,“下官前来接回沈女郎。听闻她今日过府为女眷看诊,至今未归,不知现下是否仍在府上?”
柳如晦同样目光霍霍看着祁渊,他回京不久却也未曾闲着,就好比进京入城,带兵开道,哪样不需要提前安排,可这曾经的永岭祁将军如今的京畿巡防营统领祁渊却对他多有盘查阻挠,柳如晦正对祁渊颇有微词,说话并不客气:“沈大夫确曾来过,但诊脉毕便已告辞离去。至于其后行踪,柳某无从知晓,亦不便过问。”
祁渊目光审慎,盯着柳如晦追问:“她最后所见之人,应是府上二小姐。可否请二小姐出面,容祁某一问?”
柳如晦冷哼一声,指尖重重叩在木椅扶手上:“小女闺誉,岂能轻易见外男?你若不信柳某之言,自可去他处寻人,不必在此浪费唇舌。”
祁渊面不改色,语带威胁:“柳大人近日在京畿动作频频,西地的流氓都跑到京城来了,确实让祁渊很难相信。”他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正是托了这位柳如晦的福。
柳如晦手背上青筋微显,声音也更加响亮了些:“祁渊!本将军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这黄口小儿来指摘!我也不屑于在一个女人身上动什么腌臜手脚!你今日为了个女人,在我府上如此咄咄相逼,真是气量狭隘,枉顾体统!”
祁渊唇角牵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嗤声道:“体统?祁某自是做不到如柳大人一般气量,手上鲜血沾得多了,人命也轻易置之度外。”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悍然相撞,柳如晦气得额角突跳,花灰眉毛几乎倒竖起,按着座椅把手撑身欲走。
祁渊视线掠过他绷紧的手臂,倏然淡淡道:“柳大人身子不似从前好了。”
柳如晦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晃,随即稳住,声音扬高:“久在沙场搏命之人,自然比不得祁小将军养尊处优,风华正茂!送客!”
祁渊不再多言,利落转身。
厅外,早已候在廊下的宝月急忙上前,神色惶惶。
“祁大人,”宝月急急低语,“二小姐命奴婢传话,沈女郎确已离府,下车之地……就在医馆附近的巷口……”
祁渊目光越过她,瞥见不远处月洞门下,一道身影悄然独立,正是柳府二小姐柳宁羽。
柳宁羽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祁渊没兴趣猜测她的纠结和算计。他大步流星向前,不过须臾就闪身至月洞门前,柳宁羽明显被他吓退了半步。
祁渊顿住,冷声问道:“此事可与柳宁箫有关?”
柳宁羽垂面。
若在以往,她大概会漠然躲个清净,但不知怎么的,眼前闪过沈鱼对她和姨娘的那份真切柔和,柳宁羽最终只低声道:“这些天,兄长或是上朝,或在柳家陪着爹爹,不见有空理会旁的。”
祁渊目色审度看了柳宁羽片刻,终于微微颔首,衣袂掠风转身阔步离去。
宝月匆匆来到柳宁羽身边,抚着心口道:“二小姐,他这人怎么直接就冲过来了!可吓死奴婢!”
柳宁枫也抚了抚手背被祁渊那摄人目光盯起的鸡皮疙瘩,半晌没说话。
北风泠泠,吹得人唇鼻冰凉。
宝月扶着柳宁羽走回房,行至门前,柳宁羽摸着暖烘烘的挡风帘,垂眸轻笑,“宝月,你说,能得一人如此对待,那位沈女郎是不是很让人羡慕。”
宝月抽了抽鼻子,打帘低声道:“这样的福气,二小姐也会有的。”
柳宁羽薄薄唇角微勾,轻叹一口气,终究没再说什么……
第57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