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确实是故意的。但他也是真的有话迫不及待要和母亲分享。
但程家大夫人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人,只觉这母子俩唱双簧,是有意给她难堪。那还讲究什么体面呢?干脆撕破脸直说算了。
她不咸不淡地回了苏辙的问好,当着小孩子的面直言不讳:“今日我登门,是为了一件事而来。《求知报》上说轸儿已自立门户,我问过父亲和夫君的意思,他们都摇头叹息。”
程夫人连忙捂住苏辙的耳朵。比了个手势让侍女把他带到后亭玩耍。大人当着小孩儿面前吵架,成何体统?
目送儿子走远,确认他听不到后,才满脸无辜、假装听不到:“嫂子此话是何意?”
程家大夫人又一口气堵在胸口:“爹和夫君的意思,兴儿也老大不小了。轸儿也及笄了。不若让她早日从汴京回眉山,早日完婚。”
绝口不提“独门立户”之事。
程夫人近乎惊诧了。她甚至怀疑起当初执意要亲上加亲,给女儿订下娘家侄子的自己。当时是犯了什么癔症么?明明是她的娘家,也是书香世家,为什么会将“卑不动尊”的道理视作无物呢?轻飘飘地说出,让堂堂四品郡君迁就一个无官无职无功名之人的道理。
“轸儿的事,我一人做不了主。”程夫人一口堵住嫂子接下来的话:“她爹也做不了主。赐封号的乃是官家,采访她的是太子殿下。”
“……”
程大夫人哑口无言。
“下令让轸儿独门立户、传承宗祧的亦是官家,此乃是皇命。”程夫人双手一摊,摆明了不合作的姿态:“嫂子若有什么不满,不若去汴京说去吧。”
“……”
程大夫人回府时,吃了满肚子气。她儿子率先迎了上来:“阿娘,轸儿何时回眉山?”
她冷笑一声:“回眉山?她回来,你就要嫁出去了,你愿意么?”
“什么?姑母没说什么吗?”
“她说了,说我们有什么不满找官家理论,她管不着。”
现在摆在程家眼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要么接受儿子入赘。要么干脆和苏家断了姻亲,虽然放跑了个身份尊贵的儿媳,但至少能挣得个不慕荣利的好名声。
程大夫人分析得头头是道,却被一句“妇人之言”驳了回去。她瞪着突然出现的丈夫,继续冷笑道:“你不是妇人,你说如何是好?”
“无知妇人,你可知四品有多难达到?本地的知州也才不过四品而已。”
换言之,倘若能把苏轸娶回家门,他们就能在本地横着走了。
“!”
程大夫人悚然一惊:“那当如何是好?难道真要让兴儿……”
“不,此事未必没有转机。下旨,官家或许并不知道苏轸早有姻缘在身。就算是天子,也没有好端端坏人姻缘的说法。”
“……你要找官家的麻烦?”
程父并未否认:“有何不可。”
程夫人刚想说,你是不是疯了。但一想到整个眉山、乃至四川的高门妇人们把她围成一圈,一口一个“郡君婆婆”好生恭维的情状……她实在割舍不下这样梦似的场景。
“那就,去汴京?”
为了一个未过门儿媳妇,去汴京请命显然很荒唐。但思及苏家一门三人显贵,而程家最显赫的人都未及五品,又很合理了。程家人搏的不是苏轸,而是个鸡犬升天的可能性。
从前他们还以为,仅凭借着姻亲关系,就能借东风平日飞升。但现在却要跋山涉水,从眉州前往汴京。他们花了远比《求知报》到眉山更久的时间,才到达目的地。
按照预计的计划,他们应当先在苏家上门借宿安顿,然后请苏轸替他们牵桥搭线,或者去开封府衙门击鼓伸冤,以此得见天颜。
传说中,官家是个性情宽和,礼贤下士的仁君。所以程家人一直认为自己的计划完成度并不低。没想到,好不容易踏入汴京城门,千辛万苦抵达苏府门口时,却被拦在了门外。
“你们是何人?”苏府的门房怀疑地盯着程家一行人:“上门可有拜帖?”
程家人顿时觉得自己被侮辱了。程家大老爷扬起手臂:“我与你们家老爷的表亲,你们自去禀报‘程家舅兄’来了,就知道了。”
“可我家老爷不在府上。”
不在?程家人惊疑地互相看了一眼:“那让你家小姐出来,她也认得我这个舅舅!”
就算轸儿现在是四品郡君了,遇到舅舅也得亲自出来迎接!
门房像看傻子一样看向他们:“小姐她也不在府上?”
“什么?那他们到底去哪了?”
门房冷冷道:“幽州?”
他看程家人依旧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好心补充了解说:“都随官家一道去幽州祭天去了。”
“那官家也?”
“嗯,太子殿下也去了。”
换句话说,整个汴京现在空空荡荡,留下的全是闲杂人等,稍微能管事的、有点地位的都北上去陪官家和殿下祭告先祖去了。
“……”
那他们跑这么远,是为了什么?
“……”
三个月,足以发生很多事。比如程家跋涉入京。比如轸昵机被批量生产、正式投入使用。再比如辽国履行盟约,出让山前七州了土地。随之而来,北上祭祖的计划也提上了日程。
仁宗是对此事最为兴致勃勃之人。他一旬内跑了三次奉先殿,对着祖宗的画像絮絮叨叨,期望他们在地下有灵,能知道这个好消息。
其次就是外出的兴奋了。太祖、太宗都是马背上打天下的。他爹真宗好歹也祭过泰山,出过远门。肃儿也亲自前往云州赈济过。祖祖辈辈算下来,官家自己成了唯一没见识的人。
他隐晦地提议起,这次祭祀最好多往北边走一点儿。未料肃儿就十分善解人意:“那就去燕山祭天、停驻在幽州吧。”
听得仁宗双眼发亮:“知朕者,肃儿也。”
什么呀?
扶苏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幽州,不就是古代的北京么?他只是想去自己上辈子上大学的地方看看而已。才不是有意想让官家多去些地方呢。
因这次出游兴致最高的人是自家爹,他罕见地当了甩手掌柜,把所有事交给官家谋划。是以,扶苏对官家的计划毫不知情。
什么计划?
自然是官家筹谋已久的那件事。
官家把朝中一干股肱之臣请到垂拱殿。光天化日之下,内侍们关上了大门。他环视着臣子们熟悉的面孔:“诸位爱卿,朕欲效仿尧舜之事,何如?”
尧舜之事……官家要禅让?
纵使从之前的架势中体察到了不对劲,所有人还是被这平地惊雷的一句话吓个半死。历史上成功的禅让只有两次,但本质都是篡国啊!他们好端端的太平王朝怎么摊上这种事?
还是范仲淹年龄最大,见得最多也最淡定。他直言不讳:“官家近来身体可好?”
仁宗哭笑不得:“朕好得很!”
“范卿,你既是肃儿的师父,想必与朕的心境相若吧?朕只是唯恐在位太久,挡了肃儿的光芒罢了。”
一番话,说得诸位大臣都沉默了。
也对,好久以前就是如此。是他们的小太子殿下不断筹谋国事,新招频出。官家放任乃至纵容着一切,一丝被夺权的恼怒都没有。
就说幽云十六州吧,若说首功之人,谁敢不提殿下的名字?仔细算算,朝堂之上,他的功劳甚至能占据一半以上。
官家并未对群臣的沉默表现出丝毫的负面情绪。他徐徐微笑道:“既然诸卿都明白,便借我一臂之力吧。”
“可您不在,朝纲不稳如何是好?”
官家气定神闲地捋起胡须:“朕只是当了太上皇,又不是驾崩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
官员们觑着没有半点不甘愿,真心诚恳和他们商议的官家。还有用沉默表态的范仲淹、富弼等人,终于确定官家不是想做局整他们,而是当真有此想法。
“那咱们应当怎么做?”
官家:“不必提前准备什么,届时随机应变就是。”
众大臣恍然:哦,原来是请他们当托啊。
扶苏浑然不知自己又被做局了。出发当天,他随手翻看此行的出行名单时,轻轻“咦”了一声:“滕宗谅?”
他好奇地问左右:“此人是不是字子京?”
“正是?”左右恭声答道:“此人方才从巴陵外放回京。殿下认识他?”
“单方面认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