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的兄长,沈珩,在吏部担任一名员外郎。他是个标准的世家子弟,为人处世圆滑周到,既有江南士族的风雅,又不乏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出的精明。此刻他正皱着眉,看着自己这个体弱多病、却总爱杞人忧天的弟弟。
“惟儿,你那份奏疏我递上去了。”沈珩叹了口气,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推到沈惟面前,“但是,结果并不如你所想。”
沈惟端起茶杯,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杨相国看了,”沈珩压低了声音,“据说他当场就笑了。说这是江南那些自命清高的腐儒在嫉妒安大帅的军功,是党同伐异的无稽之谈。还说……安大帅对圣上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若再有此等构陷忠良的言论,定要彻查到底。”
沈惟预料到了奏疏会被无视,却没料到会得到如此轻佻而傲慢的对待。那上面每一个字,每一处推演,都浸透了他的心血,是他从无数个不眠之夜里,从那个反复折磨他的噩梦中提炼出的警告。可在那位权倾朝野的相国眼中,不过是个笑话。
“兄长,”沈惟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这不是笑话。范阳、平卢、河东三镇的兵力,早已超过朝廷在北方的总和。安禄山麾下精兵,只知有将,不知有君。其帐下胡将皆骁勇善战,而我朝中枢诸将,久疏战阵。一旦他反,河北将望风而降,叛军不出一月,便可渡过黄河,直逼洛阳……”
“够了!”沈珩厉声打断了他,“这些话,在我这里说说便罢,万不可再对外人提起!惟儿,你是不是病得久了,看什么都觉得灰暗?如今是何等盛世,海晏河清,万国来朝,怎么可能说乱就乱?安禄山是圣上最宠信的边将,你这般揣测,是会给整个沈家招来大祸的!”
沈珩看着弟弟那张固执而苍白的脸,语气又软了下来:“我知道你熟读史书,但书上的东西未必就是眼前的现实。听兄长一句劝,把那些舆图、兵册都烧了吧。安安心心在集贤殿做你的校书郎,养好身体,这才是正经事。”
沈惟没有再争辩。
他知道,兄长的话代表了长安城里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他们都被这持续了数十年的太平盛世麻痹了,就像一群温水里的青蛙,对那越来越近的沸腾毫无察觉。
他默默地喝完了那杯茶,起身告辞。走出兄长府邸时,天色已近黄昏。他看着眼前这条熟悉的长街,那些归家的行人,嬉闹的孩童,檐下挂着的灯笼,一切都如此安详。可在他眼中,这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色,像是一幅即将被大火吞噬的画。
他无力阻止这一切。
他也不知道那头猛兽,是否会走上他指引的路。
……
秋去冬来,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
长安城迎来了第一场雪。琼楼玉宇,雕栏画栋,尽皆披上了一层素白,显得格外静谧庄严。权贵们的宴饮并未因天寒而减少,反而因瑞雪兆丰年更添了几分兴致。朝堂之上,依旧是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关于北方边境的流言似乎也随着冬日的到来而被冻结了。
没有人知道,一张巨大的网已经悄然收紧。
也没有人知道,在向西的漫漫长路上,一个沉默的旅人正顶着风雪,日夜兼程。郭烈一路行来,见识了太多官道的凋敝与百姓的疾苦,这与长安的繁华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他离长安越远,那个书生的话便越显得真实。他不再怀疑,只是沉默地赶路,心中的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
这一日,大雪下得更紧了。沈惟正站在自家庭院的廊下,看着雪花无声地覆盖住满园的枯枝。兄长前几日还笑着对他说,你看,这冬天都快过完了,你的“疯话”并未应验。
就在这时,坊门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混乱的马蹄声,以及隐约的喧哗。这在宵禁严格的长安城里是极不寻常的。
没过多久,沈府的大门被猛地敲响。兄长沈珩的一名心腹从外面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他身上落满了雪,脸上却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珩从屋内迎了出来,皱眉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心腹喘了半天的气,终于发出了一声如同哭嚎般的尖叫:
“范阳急报!安禄山……安禄山以奉密旨讨伐杨国忠为名,率领十五万大军,在范阳……起兵了!”
沈珩手中的暖炉掉在了地上,炭火与灰烬洒了一地。他整个人呆立当场,脸上全是不可置信的惊骇。
庭院里一片死寂。唯有风雪依旧呼啸。
沈惟缓缓地转过身。他看着自己的兄长,看着那个惊慌失措的下人,看着远处那片被风雪笼罩的帝国宫城。他的脸上没有半分惊讶。
那只悬在头顶多年,名为“宿命”的靴子,终于落了下来。
他轻轻地抬起手,接住了一片飘落的雪花。那雪花在他温热的掌心中迅速融化成一滴水珠,晶莹剔透,像一滴眼泪。
梦境结束了。
第90章 番外2:长恨歌(三)
那一声“反了”像一柄巨锤,悍然砸碎了长安城那层用金粉与丝绸糊成的脆弱伪装。
起初并没有多少人敢相信。
这太荒诞了。就像有人说天会从西边塌下来,渭水将会倒流。
安禄山?那个在圣人面前憨态可掬、自称只会跳胡旋舞的胖子?那个被贵妃认为义子、身兼三镇节度使、荣宠已极的国之柱石?他有什么理由要反?他又怎么敢反?
然而,当第一份来自东都洛阳的八百里加急军报送入皇城时,最初的讥笑与不信便迅速地化作了无声的恐惧。
洛阳陷落了。
守将开门出降,叛军兵不血刃。那座足以与长安并称的神都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换上了安氏的旗幡。
恐慌如同一场无形的瘟疫,比风雪蔓延得更快。
朱雀大街上那些贩卖着奇珍异宝的胡商,在一夜之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空荡荡的店铺和一地狼藉。坊市的大门在白天也紧紧关闭,曾经车水马龙的街道变得空旷而寂静,只有巡街武侯那愈发急促的脚步声在坊墙之间回荡。往日里那些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朝臣此刻都成了惊弓之鸟,一个个闭门谢客。一辆辆看似寻常的马车在深夜悄无声息地从各个府邸的后门驶出,载着金银细软与家眷,向着不知名的远方仓皇逃离。
长安依旧是那座长安,琼楼玉宇,巍峨如故。可城中的魂魄却已经被抽走了。它成了一座巨大而华美的陵寝,所有人都成了为这场盛世陪葬的活俑,在墓xue彻底封死之前做着最后徒劳的挣扎。
沈惟的兄长沈珩已经有数月未曾归家了。他作为吏部官员,被困在了那座同样陷入了瘫痪与恐慌的皇城之内。偶尔有下人从外面带回一些零星的消息。
“……听说哥舒翰大将军在潼关中了叛军的奸计,兵败被俘了!”
“……潼关失守了!叛军的前锋最多三日便可兵临城下!”
“……圣人……圣人要在宫中自焚殉国!”
每一个消息都像一把盐,撒在这座城池早已血肉模糊的伤口上。
沈珩终于回来了。他像是老了十岁,官帽歪斜,朝服上满是泥泞,那张总是带着江南士族特有风雅的脸上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一进门便屏退了所有下人,将自己和沈惟关在了书房里。
“惟儿,”他抓住沈惟冰冷的手,那双总是保养得宜的手此刻却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完了……全完了。”
“圣人……决定西狩。往蜀中去。”沈珩的声音嘶哑,“今夜子时,车驾便会从延秋门出城。府中上下,立刻收拾行囊,只带金银与贴身衣物,一刻钟后,我们在后门汇合,随扈驾一同出逃!”
蜀中。
听到这两个字,沈惟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知道那条路。从长安西去,经扶风,过陈仓,入蜀道。那是一条崎岖、漫长,也充满了未知凶险的逃亡之路。
“兄长,”沈惟反手握住了沈珩的手,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们不能跟着去。”
沈珩愣住了。“你说什么?不跟着圣驾,难道留在这里等死吗?!”
“跟着才是死路。”沈惟看着兄长那双因恐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六军将士早已怨声载道。他们将潼关失守之过,尽数归于杨相国。此去蜀中路途遥远,粮草不济,一旦军心有变,必生哗变!届时,玉石俱焚,我等皆是池鱼!”
“你……你这是臆测!”沈珩的声音都在发颤。
“这不是臆测。”沈惟的声音里带着宿命般的疲惫,“这是……必然。”
他松开了手,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了那份早已被他摩挲得边角起毛的奏疏底稿。他没有再解释,只是将那份底稿,轻轻地放在了兄长的面前。
沈珩看着那份他曾嗤之以鼻的“书生妄言”,看着上面那条从范阳一路南下的朱砂线。他缓缓地坐倒在席上,目光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