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希望你我能出面协调学生关系?”
霞章点头,将那些话细致道来。
卢校长说,三家顶尖学府合而为一,别说学生们有意见,教授们都有不少怨念。就好比最开始是家中的独生子,父母突然带出来两个兄弟姊妹,谁遇到这回事心里都会犯嘀咕。
可事已至此,能怎么办呢?
还是卫校长的那句话,全国上下的临时大学又不止咱们一家。
“说起来,说是学校有三位常委,大家平起平坐,可实际操作起来,哪有嘴上说的那么容易?我们,就不讨论是哪所学校融入哪所学校的问题吧。咱们现在有三方人拿主意,总得有一方人做决定。卢先生的意思是说,卫先生最年轻,所以,理应让卫先生来做这艘大船的船长,把握住学生和教授们的未来方向。”
文薰挑了挑眉,“只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吗?”
霞章也学着她的样子,待她展颜后说:“其实背后的原因可复杂了。从经济条件出发,南开、北大往年都是靠政府拨款维持学校运行,清华却有庚子赔款。在财政方面,其他两校便弱了一头,更不用说咱们现在所处的新校舍还是清华提前买好的地块。现在前方在打仗,金陵政府虽说重视临时大学的建设,可若是咱们向宁某人狮子大开口,他也是不愿意给的。”
文薰又帮忙补充,“再者,南开受到重创,三校从学生人数上来算,也是清华最多。
其实,这也是刚才霞章在进门之后,直接把收集的民歌译本直接交给卫先生的原因。因为他已经从入校后的所见所闻品味出,临时大学现在是由卫先生做主。
文薰品味完其中真意,也把卫先生对她的嘱托告诉给了霞章。
霞章也正要说这个:“南开现在势弱,好多学生心里都没底,卢先生也希望我能多说两句。”
文薰便感怀道:“咱们这回倒像是做上心理治疗师了。”
霞章跟她同步着那一份愁绪,“谁说不是呢?”
尤其是对南开的学生们来说,学校整个被炸,化为焦土,这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啊。
思及此处,文薰和霞章又一次庆幸起来:幸好当时是暑假,幸好学生们已经提前平安回家。
不然,这将是国内的重大损失!
将住所简单收拾完,趁着饭点,文薰和霞章带着孩子去隔壁湘南大学的食堂里吃饭。在打菜时,考虑到口味问题,他们尽量选择没有辣椒的菜。可谁承想将那些菜带上饭桌上吃进嘴里,大人们被辣得喉咙发烧不说,宝淑和年年也被辣得眼泪直流。
在北边住了那么些年,属于故乡的那份口味大家都是没有变过的。一直在吃清淡的人,怎么受得了这种刺激呢?
年年也这样一直跟着大人吃,长这么大,她从未吃过辣
。小孩味觉敏感,如今乍然尝到新的味道,甚至啜泣起来,小声地哭诉,“我不要吃了,痛。”
文薰只得哄着她,也对大人们说:“咱们把米饭吃了,待会儿,再去街上买些糕点来垫垫肚子吧。”
可恶的湘菜。真是害苦了他们这一家子的江浙人。
等他们走后,食堂的工作人员发现他们只吃了饭,菜都没有动过。出于不解,将此事上报,湘南大学的校管理们瞬间联想到临时大学里也有不少江浙的学生,由此生出理解。
后来,湘南大学的食堂增加了几道不加辣椒的菜谱,这又是后话了。
此时,没有吃饱的文薰和霞章上街吃了碗米粉稍作添补,才返回学校组织宿舍分配工作。
却不想一回来就见到了清华的学生和本地的学生有了矛盾。
双方乱糟糟的,霞章费了一番功夫才挤进人群。一问才知道,大家本来是好好地在讨论问题,不知道是哪方人在结束之后多嘴说了一句“乡下人”。
这句话一出,可不得了了。
清华的学生大多自北平而来,不认自己是乡下人;湘南大学的学生也多数是潭州本地人,更不认为自己在这群外地人眼里是乡下人。两方你来我往,又由清华的学生反嘴讥讽,一句“南蛮”喊出,两方人就此由学术矛盾升级成了地域矛盾,最终闹到了险些动手的地步。
文薰气愤于这群学生为了鸡毛蒜皮的闲事吵闹,呛了一句:“都这个时候了,分谁是乡下人谁是本地人又有什么意义?等日本人打过来了,国亡了,咱们都要做日本人!”
此话一出,想到这种可能,学生们的脸都绿了。
骂谁呢,谁要做日本人?
文薰唱了红脸,霞章便唱白脸。
“潭州人要是成了南蛮,那我们这群从江浙来的又是什么,江东鼠辈吗?再有,骂一句乡下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当初去北平,也被人骂过乡下来的。”
几乎轻松的话,让学生们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文薰见气氛稍缓,趁机道:“大家只要记住自己是中国人就够了。现在这个时候,搞出身主义,优绩主义是很危险的。封建王朝都灭亡了,你我再崇高,死后也不过是黄土一捧,荒坟一堆,分什么好坏上下?再有,难道他日上了战场,你会因为你的战友跟你不是同一出身而不救他?”
若是到此田地,那也太坏了。
有学生嘀咕了一句,“怎么会有这种事。”
文薰便寻着说话的声音望了过去,“是的,我相信你们不会的。大家不远万里,冒着生命危险前来求学,为的不就是救国吗?你我之间,都是志同道合的同行者,非得分什么你我呢?”
由此,分波平息,学生们握手言和。
到了宿舍,文薰和霞章又要处理清华学生和南开学生的矛盾。
霞章对着南开的学生道:“我刚从北方来,见了卫校长和卢校长。两位校长说,我们的学生最近有些情绪,让我和朗先生来看看。现在正好,大家有什么情绪,大可以说出来。”
学生们互望一眼,在扫过文薰后,低下了头。
霞章便笑道:“怎么,你们是要把朗先生当外人?可她不该是外人啊。她是我的妻子,按理,你们还得喊她一声师娘。”
学生们仍不说话。
霞章又似乎明悟道:“哦,你们在介意朗先生另一重身份?可她现在已经被临时大学聘任为先生,她就是你们的先生,如假包换的先生。”
此话一出,学生们终于愿意抬头。
文薰便上前说道:“我知道大家受了很多委屈,大家心里也有很多不安。可,孩子们,我们克服一路的艰难险阻来到这里,是为了去分清楚自己是哪个学校的学生吗?我想,不该是这样的。大家不远万里来此,为的应该是求学,为的应该是报国。所以,无论是清华还是北大的学生,应该都是你们的伙伴,你们的战友。大家以前是陌生人,可现在我们合二为一,我们就是一家人。”
她又对清华的学子们说:“我恳求大家放弃所谓的清华、北大、南开之别,无论我们从何处而来,那都只是我们的出身,而不能是我们的最终目标。我们的本质不是哪所学校的学生,而是中国的学生。我们以前在中国学校读书,以后又会在中国的一所名为临时大学的学校里读书。‘临时’这个词语,不在于学校组建的临时,我个人认为是战争的‘临时’。”
短短一个星期内,文薰和霞章的组合型劝说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卫校长笑着说要给夫妻二人记一功,文薰却道:“怎么是我们的功劳呢?分明是学生们知进退,知耻辱。我相信一开始激发大家矛盾的点,也不在于个人,而在于学校的荣辱。”
卫校长心中愈发安慰:“是啊,我们有一群很好的学生。”
在劝说学生的途中,文薰也和巧珍相见,她二人在看到对方尚好的那一瞬间,都十分庆幸。
巧珍毕竟是从南方而来,她借着机会也告诉了文薰一些她家里的事。
黄家舅舅舅母不愿意离开沪市,考虑到他家住在法租界,朗家也没有多劝。
朗家如今已经在渝城安家,且跟孟海白先生做了邻居。
文鼎学完机械后,去年便回到国内,参与了金陵政府组织的中国号战斗机的研发。
思齐现在在英国继续深造现代医学,那边也不太平。
敬贤前年回国,如今已经在港城从事银行和证券交易工作——这是明面上。暗地里,她正在通过金融运作,将一些爱国人士的捐款打到相应账户,支援前线。
大家都在用自己的力量为国家奋斗。
学生们的安抚工作自然不是只有文薰和霞章在进行。当他们尽完自己的力量后,10月17日,二人带着郭瑞一家,按计划前往衡州。
这种变动是乐观的。巧珍来送别时,赠予文薰深深的祝福。
只要知道对方都好,暂时的分开不值得什么忧伤。巧珍深知,只要自己用功读书,便是能让爱她的人安心了。
一路去衡州,火车自然更快。文薰和霞章便带着一群学生们坐火车出行。然而在火车站,文薰还在点清人数,便看到本在安排学生的霞章被一位穿着军服的人抓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