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她过得很好,很安全。
姜水芙却并没有让他如愿,脚步再次迈开,这次,直接走到了他的身前,离他一尺不到。
他整个人垂头垂身,她都不需要抬头就能直视他的面容。
她的双眸紧紧地盯着他,盯着他面颊上寸寸成沟粗的伤痕与大片黑筋,盯着他不愿直视她、逃避的双眼,盯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又铿锵地蹦了一字又一字:
“你这条命不要了是吗?你要死在这儿是吗?死在我的眼前?沈极昭,你告诉我!”
沈极昭触到了她的呼吸,暖洋洋的呼吸,鲜活的呼吸,他颓靡到只能弯曲的双腿直了起来,挺了膝盖,费了他好大力气,额头都冒汗了。
他的身子终于直了起来,高了她半个头,想借此离她远些,不沾到她,不沾到她的呼吸。
他会弄脏她的。
姜水芙就静静地看着他像是阴沟里的蛆虫一样蠕动,一样躲逃。
她也不说话,只用目光紧紧地射着他,这种目光,他感觉自己里里外外的狼狈都被她看遍了,看透了,他怎么躲都无用。
他放弃了,看透就看透吧,看完了她就能走了。
或许是她的审视太过穷追不舍太过粘腻,他也撑开了眼皮,半撑着双眼看向她。
只这一眼,他疲惫的眼神就暴露无遗,里面藏着死气的灰暗与深寂,直到看到眼前的女人,他破碎的眸子才稍稍流转了些许,像是一滩死水照进了月光,于阴暗之中悄悄摸摸地闪动起来。
他面上的黑筋也全部都露了出来,黑筋横跨蔓延他的整张面庞,编织出了一张密密麻麻、繁复错落的网,罩住了他所有的神情,所有的情绪。
他本以为她会像上次一般害怕,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惊讶和怪异,随后退缩逃离。
可她没有,她依旧望着他,望着僵尸人独有的、象征着毒已入肺腑的可怖恶心的黑筋,望着这张曾经她很是喜欢夸赞说好看的面庞彻彻底底染上一条条无法洗去的墨黑血色,变成难看至极,多看一眼都嫌脏了眼的丑陋面孔。
这样的面孔,她不会喜欢的,她会厌恶的。
所以沈极昭不意外,她移开了视线,她的视线最后落在了他的双眸。
可他的双眸更丑陋,青红色的瞳孔不正常极了,比话本子里面的怪物妖精还要可怕,还要恶心,令人作呕。
他知道,他吓到她了。
所以他又挺直了脑袋,下颌扬了起来,这次的他,比她高一个头了。
离她更远了。
她不会再看到他可怕的眼睛了。
不会再看到他可怕的面容了。
姜水芙却抬了抬头,望着他,望进他的双眸,他的双眸里面倒映着她的神情,她坚定的神情,坚定的语气:
“那日没说出口的话,我要听你亲口说!只要你说,我就听着!”
那日?
他知道是指她生辰那日,原来,她听到了。
他声音那么小,她居然都听到了,她可真聪明。
耳聪目明的女人,不应该和他搅合在一起,她不该来的。
沈极昭迟迟不说,双唇依旧紧闭,薄唇的男人无情,他好像是要将这个说法贯彻到底。
姜水芙不死心,他不说,她就看着他,望着他,等着他,他总会低头的。
因为她在他眼里看到了爱重,那日是,今日是。
他会在她离去之后深深又隐忍地望着她的背影,凝视着她被他掐住的脖颈,观察着是否受伤严重,也会在此刻她看向他时藏起所有心绪情意,浅浅地、若无其事地瞥向她。
总而言之,她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两个字,克制,她想,这就是妇人娘子说的,爱。
她头昂得有些累了,轻微地颤了下,同时轻声地唤了他的名字:“沈极昭”
空气猛地一凝聚,呼吸上下抽动,真被她说准了,男人低头了,低下他那满是创伤的可怖头颅。
面庞上的一双眼睛,盯着她的双眸,她的双眸太灼热,于是他又再一次
地低头,视线之中再次是她的手腕,空荡荡的手腕,什么也没有。
从她出现靠近的第一眼,他低垂的视线之中就闯入了一抹白皙的手腕,白净的手腕上连一丝痕迹也没有。
他微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没有失落,没有怅然,他依旧保持着距离,不愿靠近她,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投射进她的双眸。
沈极昭凝视着她的容颜,凝视着女子红润的气色和粉嫩的脸蛋,这是她吃得很好,睡得很好,把自己养得很好的证据。
他很开心。
她一如既往的好看康健,可他……
他看不见自己,所以只能轻轻地扬起嘴角,微微地弯了眼角,幅度不敢太大,他想,这样的他,能好看些吧。
眼眸里流转着惊呼虔诚的笑意,启唇,一字一句地说道。
可是他已经太久没有说话了,喉咙沙哑至极,说了半天都没有成功。
直到他咳了咳,清了清嗓子,沙哑低沉的嗓音才发了出来,断断续续磕磕绊绊道:
“及,笄,快乐。”
及笄快乐,他祝她及笄快乐!
是他迟到了五年的祝福!
是少年的她等到乌金西坠都没有等来的祝福!
是情窦初开的她等了又等、盼了又盼的回应!
是少女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时最希望得到的祝福!
他是在弥补少年的他对她的傲气轻视!
他是在弥补少年的他对她的冷漠无情!
他是在祝愿她能够快乐,不止及笄!
男人的嗓子已经好了许多,又低了低头,郑重地祝愿她:
“沈家九公子沈极昭祝姜氏娘子姜水芙十五岁生辰快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没有高贵身份,没有太子的头衔,只是沈家公子。
平凡普通的沈家公子。
朴素至极的话语。
沈家公子祝姜氏娘子生辰快乐,及笄快乐。
她很开心,她被祝福着,被年少时一发不可收拾、喜欢了五年的男子祝福着。
她替年少的她开心。
她听到了,收下了。
连同他的画和长寿面。
吃长寿面的第一口,她就知道,是他做的。
画上及笄的娘子天真娇气,眼里都是笑意。
原来,在她一眼万年刻他入心时,她也同样也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一颦一笑,刻画入骨。
姜水芙笑了,笑得明媚,眼眶却不可控制地冒了湿意,双眼又亮又闪,流转着波光。
倏地,她踮起脚尖,勾住他的脖颈捧着他的脸吻了下去。
吻在了他的嘴角。
吻在了他觉得丑陋的黑筋之上。
没有丝毫嫌弃。
与他而言,是自卑的烙印,与她而言,是锥心的情意。
她眼眶一滴泪,落在他们贴合的唇上,流入他的口,烧了他的舌。
滚烫滚烫!
灼热赤烈!
他将她的泪珠咽下,沸腾了身子,激活了血液。
她的泪,消失不见。
这个吻,虽然很轻,可却让她站不住了,她的手从他的脖颈处滑落,试图去扶住他的肩,可他的肩满是伤口,她又转向他的胸膛,可是,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她害怕弄疼了他,所以没有强求。
姜水芙这个吻说明,她原谅他了,她替年少的她原谅那个冷漠绝情放任她沉沦、只会作壁上观的少年,原谅那个为了一己之私对她满是利用的少年,原谅那个整日拿规矩压她责她的男人。
因为,她看到了他的真心。
从前的他,或许是没有心的,可现在,她看到了。
姜水芙未置一词,被吻的男人却明白了她的心,看穿了她的心,正如她看透他的所有情绪一般,他也不需要她的话语,他知道,她回头了,吃他这根可恶可恨的回头草了。
沈极昭余光之下,是一颗颗纯白,一颗颗珍珠,是她藏在衣袖里的珍珠手串,是他送她的及笄礼物。
她戴在了手上,还戴了很久,上头有她的体温。
这个吻,明明只有几息,可在他眼中,却仿佛时光回溯,从他千里追妻,强制囚她,要她回头,到和离之时,她的决绝狠厉,干脆利落,再到她离开之前,她的温柔亲近,满眼爱慕,最后,定格在初见那句:
“你甚为好看,我们极为相配。”
沈极昭也想夸夸她:
“你也甚为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女子,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女子,见你的第一面,我就这么觉得。”
只是他配不上。
城门口的何碑卿看到这一幕嘴角勾了勾,眼神里都是祝福。
他赠她的是她丢失的红石榴宝石簪子,他卑劣地强留了不属于他的东西,回京之前,他看到了她眼里的迷茫散去,清澈极了,就知道了她的决定,所以,是时候了。
是时候物归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