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子弟,最忌讳的就是违背两个字,违背代表着失控,代表着无能。
而她,就是他的无能。
他总是不能控制,不能控制地追着她,不能控制地望着她,不能控制地护着她。
她相信,只要他有那个能力,绝对不会低下他高贵的头颅、放下他尊贵的身份,有谁愿意这样呢?
大抵是因为无能吧。
爱能隔绝山海,却抗拒不了无能。
他身上本就背负了千斤重担,现在更是因为她,把他压得奄奄一息,只剩最后一口气。
她承认,她心疼他忧心他,她不愿意他这样。
姜水芙不想在他面前哭得这样,所以她的泪珠子直掉,却没有瘪嘴弯眉,只是淡淡地望着他,望了多久眼泪就掉了多久。
她的眼睛通红,像兔子一般,偏偏又像狸奴一般倔强不肯擦拭。
沈极昭不想她哭,因为
“不要哭,你的眼泪,我接不住了。”
他曾经说过,要收集她的所有泪珠,可现在的他,做不
到了。
他接不住她的眼泪。
姜水芙的泪珠落得更快,像是滴滴答答流落的水珠,哭得眼睛都肿了,她好狼狈,她肯定很丑。
“沈极昭,我不想为你流泪,不想为你变丑,现在的我丑又脏,全是因为你,你说吧,该怎么赔我?”
百姓看着这难舍难分、情意绵绵的两人纷纷闹开了锅,狗儿爹爹率先发话:
“吉时已到,该送他们归天了!”
接下来纷纷有人附和道:
“杀了她,杀了妖女,妖女是来救叛国贼的!不能让她得逞!她既敢来,就一并杀了!慰藉所有的在天之灵!”
“对!对!对!杀了她,杀了他们!”
沈极昭眼神凌厉了起来,环顾着底下的所有群众,然后,又转了回去,对哭个不停的女人温柔说道:
“不要哭,这是我应得的,我辜负了他们,背叛了他们,害得这么百多姓受苦受难,失去性命,他们说的没错,我就是罪人,该死,至于你,是我的选择,与你没有关系,就算没有你,我也难逃此劫。”
他望着她的眼睛,长长地舒了口气,突如其来地解脱笑道:
“杀了我吧,如果我今日一定要死,那么我希望,能死在你手里。”
死在她手里,她就不会死。
她杀了罪人,就是有功之臣。
她曾经毫不怀疑,人是自私的,面对他死还是她死的抉择下,没有人会不自私。
可他却说,要她杀了他?
她不信。
沈极昭看着她,最后将她的容颜在心中一遍遍临摹,希望能记得久些,再久一些:
“动手吧,他们说的没错,我就是母蛊,我死了,他们才能活,我的罪孽才能洗清,我不想再苟延残喘,更不想再有人因我而死,我身上的债孽,太重了,我背负不起了。”
所以他不反抗,不挣扎。
他欠下的,只用他一人的命还,再划算不过了。
姜水芙泪珠停下:
“我们都不是罪人,可是,总要有人承担这个罪名,那么是我,还是你?”
沈极昭笑了,笑得很好看,没有一丝冷漠,像是春日和煦的春风,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笑意:
“你头上的红石榴簪子很耀眼”
姜水芙闻言眼神上瞟,缓缓去触碰她的簪子,摘下,锐利的发簪在百姓燃着的火光之下锋芒毕露。
她的眼神逐渐灰暗,逐渐失神,逐渐空洞,眼里只有她手中细长锋锐的簪子。
可在下一息,她在他的柔情目光之下,猝不及防地插了进去,插进了他的胸膛。
霎那间,鲜血直流,流满了她的手,流满了她的指尖。
指尖颤抖着,指节咯吱作响。
血迹顺着她的指节蜿蜒流下,流到她的手腕,染红了洁白的珍珠。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他胸口大片大片的红色。
这抹红色太眼熟了,太熟悉了!
她伸出双手,想去触碰,却又不敢,没有勇气去靠近。
鲜血染得那大片的红更加妖艳,变成了黑夜中的暗红玫瑰,摄人心魄。
沈极昭低头看着胸膛处插着的簪子,他的血液翻涌,冒着流着,弄脏了他珍视的宝物。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去拿出移开他的宝物,可他忘了,他被绑住了,动弹不得,再怎么挣扎也只是无用之功罢了。
他这一挣扎,直接喷了大口的血出来,喷到他的胸膛处,这一次,他的宝物彻底脏污。
无一处幸免。
他的眼神逐渐暗淡。
而姜水芙却因为他的挣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宝物。
是他的寝衣!
是她亲手为他做的寝衣!
是他缝缝补补、破烂残损的寝衣!
是他穿了又穿,不肯扔掉的寝衣!
怪不得他不让她抚他的胸膛!
怪不得他所有地方都伤痕累累,唯独这一块完好无损!
怪不得远在极北之地时,人们说,可以砍他,却不能靠近他的胸膛半分!
原来,他胸膛里藏着着的宝物,是她的心血,是她的爱意。
而她的爱意,被他跳动的心跳裹住,被他残余的温度锁住,让她再也逃离不了。
她的心脏揪成一团,又疼又痒,透不过气,仿佛被人扼住喉咙一般,即将窒息。
沈极昭感受着身体的无力,感受着流失的体温,他抬了眸,诉说着他的心愿:
“其实,我想见你。”
他撑到现在,唯一的动力就是,想见她。
还好,实现了。
她又冒了泪珠,这一颗,豆大般,直坠于地,不在她面颊留下任何痕迹。
可她却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跳动的心脏,砰砰乱跳,上窜下跳。
她久违地感受到了这种名为心动的感觉,既慌乱又无措。
眼前这个男人,居然占据了她的两次心动。
她再一次为他流了眼泪,她承认,她也会为他哭为他笑。
所以,她想,她是爱他的。
此时,适时地响起了轰动的掌声,台下是欢喜雀跃的百姓,他们在庆祝,她杀了他,他们在接纳,她的壮举,他们在欣慰,她的改邪归正。
群魔乱舞、人声鼎沸、人心丑陋暴露殆尽之时,她明白了,原来他所有的冷漠疏离与狠心狠情,都是他为了保护她。
她被他“抛弃”,被他“丢下”,被他掐脖,都是他故意的。
她只有离他越远越好,只有和他彻底撇清关系,她才能听见这些欢呼,看见对她的认可接纳,她才能是同类人,不是叛徒,不是罪人。
他的这一招,是要她“独善其身”。
原来,不为人知之时,他就在全心全意、费心费力地保护她。
为此他最爱惜的名声,接连倒塌,化作废墟,不复存在。
就在这时,梦中的另一道声音出现了,拍手叫好道:
“好好好!本王可太喜欢这一幕了!太让我感动了!”
第99章
“轰隆隆!”
头顶处的巨大云团终于落了下来,这片没有尽头的玄铁般黑重的被褥气势磅礴地压砸了下来,雨水哗啦啦,雷声轰隆隆,风声呜呜呜,共同交杂着、重叠着。
整个京城犹如一片地狱,被黑暗笼罩着、渗透着,处处都散发萦绕着鬼魅般冰寒入骨的湿气。
四周漂浮着粒粒幽色微尘,看不见摸不着,却仿佛蜱虫一般攀爬、吸附在所有人身上,无形之中掐着、咬噬着人们最脆弱的外层屏障,试图钻入内里加大攻势、张圆血盆大口大肆侵略、层层攻克、层层吞噬。
叛国贼的“死”带给百姓的快乐和欢呼就此停止,突如其来的暴雨云雷像是预示着新一轮暗无天日的开始,使得此刻的气氛越发的凝重,越发的窒息。
姜水芙的手还在他的胸口处,她的手上全是他那火热艳丽的血,灼热烧人,很快,便被滴滴答答、哗啦哗啦的雨水冲击着、冲刷着。
手上的血逐渐寒、逐渐凉、逐渐冷,她的指尖哆嗦了下,紧随着是一下又一下的颤抖。
霎那间,她的指节已经控制不住地、处于本能地弹跳着,不知是因为冻人的温度,还是因为骤降的体温。
沈极昭将她的战栗觳觫全部看在眼里,她可能都不知道,她的眼角,挂着一滴泪,晶莹剔透。
他能透过泪珠看到她凌乱轻颤的眼睫,能透过轻颤的眼睫看到她的胆怯后怕,他安慰着她:
“别怕,已经不脏了。”
什么不脏了?
姜水芙顺着他的目光缓缓地寸寸移动,掠过了她满是泪痕的花脸,擦过了她发白的嘴角,最终停留到了,她的手。
她仔细一看,她的手不再汩汩血迹,不再黏糊灼热,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清澈模样,双手依旧白皙,依旧纯净,不染尘埃,是女子的美好模样。
原来他说的是,她的手不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