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崔杳问他作甚,捧着崔杳的脸快速往他额头上落下一吻。
  后者一愣。
  刚抬起手,季承宁衣袍的下摆却如流水般划过他的掌心,他人亦如流水,迅捷地抽身,不过几秒,人就不见了。
  只有空气中淡淡的暖香浮动,昭示着人曾经在他身边。
  崔杳面无表情地收手。
  五指缓缓收拢。
  越攥越紧。
  那边季承宁听着皇帝曾经命令暗探监视百官,将百官言行汇集成册,皇帝死得突然,这些事根本来不及料理,现下这些文书按照各部分门别类地放在他眼前,足有七十多箱。
  季承宁看了一眼便道:“烧了吧。”
  他自觉并非光明磊落的君子,但还不屑于以这种阴私手段操控百官。
  “是。”
  之后的事务关乎京中布放,季承宁一面听着,思绪却有些飘远。
  表妹近来很不对劲。
  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细致,偶尔流露出三分别扭,也很有情致可爱——这话放在旁人眼中恐怕要大吃一惊,季承宁竟然觉得崔杳那阴森森的戾气可爱?白生了那么大的一双眼睛!
  季承宁神色有些苦恼。
  崔杳最奇怪的地方就是发愣的时间远远多过之前,目光冷冷地看着一个方向,仿佛在看什么人,大多数时候是面无表情,唯有一次,季承宁难得早早回去,忽起了玩心,不叫人通报,自己悄无声息地在窗纸上戳了个窟窿,既想看看崔杳在做什么,又,想看看自家表妹被吓到了会流露出怎样的表情。
  他先看见了一个静静坐着的人。
  在看文书吗?
  季承宁心说。
  但马上,季承宁就意识到了不对。
  因为崔杳的脸是面向他的方位的,崔杳安静地跪坐着,目光凝视着虚空,面上毫无表情。
  他是清净秀丽的长相,眼仁天然的半透明,眉眼美则美矣,不做表情时,就显出了种毫无生机的死气。
  旋即,他唇瓣微动。
  于是,这张清丽而淡静的面孔就变了,一缕狰狞之色爬上他的脸,半是怨愤,半是不甘,浓烈的感情扭曲了他的面容,狞丽如鬼,搭在膝上的手用力攥紧,许是用力太过,季承宁甚至听到了指甲刺入肌肤的声响。
  “噗嗤。”
  就像一颗植物破土而出那样。
  令人毛骨悚然。
  季承宁愕然。
  阿杳怎么了?
  他玩闹的想法瞬间被担忧打断,推门而入,快步进入卧房。
  可当他再度看向崔杳时,表妹正笑弯着一双眼看他,“今日难得回来的早。”柔和的话音与幽冷的香气一道扑在他唇角,“怎么了,承宁,为何怔怔地看着我?”
  一双手贴在他面颊上。
  冰冷,锋利,坚硬。
  是一双完完全全的,男人的手。
  季承宁顺势拢住了他的手背,低下笑道:“政务繁忙累得头晕眼花,你倒好,在这里躲清闲。”
  崔杳亦笑。
  他眼眸弯起,其中不见丁点阴霾。
  仿佛方才种种,都是季承宁的错觉。
  不,不是错觉。
  因为崔杳掌心内拿道深深的红痕,在主人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落入他眼中。
  季承宁的眼眸猛地缩紧。
  “将军,将军?”
  季承宁回神,“哦——说到哪了?”
  李璧小心翼翼地奉上奏疏,“回将军,这是庾太保送来的奏疏,谨身殿的大人们不敢代为批阅,特请将军示下。”
  谨身殿内的文臣是季承宁临时塞进去的,政事太过繁忙,一些官员的折子却没有实际内容,无非是溜须拍马试探上意,季承宁在连看了十五道请安奏疏后终于忍不住了,一面明发邸报叫官员们都给本将军有事说事没事闭嘴,一面找了十几个办事练达谨慎的翰林院官员去谨身殿办差,将每日送来的奏疏先过滤一遍。
  庾太保?
  季承宁对此人印象不深,依稀记得是个须发全白的老头,极得皇帝信赖,这种时候,“先皇”的宠臣故旧不加紧尾巴低调做人,居然会主动给他上折子?
  季承宁打开奏疏。
  将前面洋洋洒洒数千字问好和夸他的话直接掠过,季承宁看到正题,眉心微微蹙,先是微微蹙,然后,越皱越紧。
  殿内的官员们大气都不敢喘。
  将军为人随和,这是看见什么了,表情如此难看?
  “啪!”
  奏疏重重摔到地上。
  众人心中一惊。
  庾靖之这老头子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他没去清算这些旧臣,竟敢上赶着触他的眉头!
  季承宁唇角半掀,露出个煞气十足的冷笑,“来人,传本将军的令,庾靖之原系先朝旧臣,忝居高位多年殊无建树,于家国无用,他既然说周氏皇族都不该存世,那么他这个由周姓皇帝一手提拔的大臣更不该位列三公,本将军念在他耄耋之年,着革去一切官位,回家读书省身去吧!”
  一席话说得掷地有声,威势若雷霆。
  诸人哪敢反驳,忙道:“是,是。”
  “还有。”
  季承宁厌烦地看了眼地上的奏折,如同再看秽物,“这玩意也给本将军烧掉。”
  他拂袖而去,临走前冷冰冰的撂下句,“今日之事,谁不许在崔大人面前提起。”
  季承宁走出书房,犹余怒未平。
  庾靖之那封奏折大意就是周氏窃国,而今权柄重新回到将军手上,真是苍生之幸,百姓之福,天地都因此有了光辉。
  这种马屁季承宁看了不知多少,不觉欣喜,只满心厌烦,还在疑惑这玩意谨身殿为何不能批,往下一看,半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
  这老不死的不愧历经三朝不倒,拍马屁的本事都远超常人,其他朝臣无非是说季承宁进京是周氏失德,将军是有德之人巴拉巴拉,他不一样,他说周氏本来就不该做皇帝,从太祖时就是大错特错,然后从皇帝到上面所有的皇帝都批驳了一痛,落点是,而今还有个余孽在。
  “陛下啊,不是,将军,”季承宁好像已经看见了个老头义正词严地同他说话,“您当政是名正言顺,众望所归,但,还有一个隐患。”
  这个隐患是谁?
  当然就是先帝诏书中的太孙周瑄!
  庾靖之竟然让他杀了周瑄,说此举一则顺应人心,二则也绝了有二意者的念想。
  若是庾靖之在他眼前,季承宁定然会呸一口,“本将军杀得尽人杀得尽人心吗?先朝因何失其鹿,岂非正是皇帝多疑寡恩,你想让本将军步其后尘吗?”
  季承宁剧烈地喘了一口气。
  此事决不能让阿杳知道。
  阿杳近来本就心情不佳,若是被他知道,以他的多思多虑,不知会平添多少烦恼!
  季承宁大步往回走。
  诚如季承宁所想。
  崔杳的心情是不好。
  周彧已经下葬快一个月,可,他死前的景象,依然清晰地在眼前。
  周彧抱着他的承宁,血弄了承宁满身,可承宁不嫌脏污,却为了让他心安,抱得愈发紧了。
  严丝合缝,密不可分。
  在他进入寝殿时。
  周彧也听到了声音,承宁抱着他落泪,因而没有看到他转过头来,与崔杳对视了一眼。
  只一眼。
  只一眼就够了,那双灰败又满足的眼睛在望向他时,居然流露出了浓浓的得意。
  仿佛在说,无论如何,我赢了!
  小宁这辈子都不会忘了我,他会终其一生记得我!
  在二人还没有走到相看两厌,离心离德的那一步时,死在他怀中,而且,也令他免去了后顾之忧。
  季承宁是一定要继位的,而在这位新帝面前,无论是有储君十分的周彧,还是被先帝册立为继承人的周瑄,都是阻碍啊!
  无论他们两个想不想要帝位,一定会有借他们身份生事,如果建国之初,感情正浓时季承宁还能容忍,还能一笑了之,还能无条件的信任,那么十年后,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呢?
  他尝到了至高权势的滋味,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妄图染指他的帝位,到了那时,周彧和周瑄又该如何自处?
  所以,一死了之于周彧来说是最好的解法。
  在他死后的这几十日,崔杳都如鲠在喉。
  周彧怎么能,他怎么敢,用这种方式,让承宁记住他,若是承宁真的因此对其念念不忘……
  “砰!”
  手中的茶碗落地,跌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