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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银色铁轨 > 银色铁轨 第34节
  “这话是她告诉你的吧,你就那么相信她,没被她骗过?”
  话在嘴里噎住了,我沉默不应。
  他在红绿灯路口踩下刹车,“我已经退休了,虽然多少还能打探到点消息,具体的侦查方向和决定我也不知道。但不觉得太巧合了吗?每次你都时机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案发地点,提供对那个女人有利的证词。”
  “每次?”
  “‘拂晓明星’王冠被盗的案子,犯罪者只有等待安保撤场后才有机会把王冠带出场。而那时你刚巧正和她在一起吃饭,为她提供了不在场证明。”
  我保持沉默,这一点确实是过去从没意识到的。
  “作为公众人物,那女人的人脉资源极为丰厚。可这次回来参加葬礼,她只带了你这么个毫无关系的局外人,是不是因为你比别人更好骗,会无条件地站在她那一边呢?”
  “你说过,警方破案是讲证据的。”我好歹说出句像样的反驳。
  后方车辆纷纷按鸣喇叭。绿灯已亮。父亲干脆在下一个路口右拐,把车临停在了路边。
  “没错,我说的都是推测。但作为父亲,我无法放任你不管。记住,要远离危险的女人。和那种人厮混久了,自己都要糊涂起来。到时候就很难脱身,说不定一辈子都给毁了。我就是个反面教材,老婆孩子都走了,自己也内退不干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无话可说。父亲居然搬出自己年轻时的婚外情事件劝诫我,认为我和李子桐的关系是一码事,简直岂有此理。
  车行驶到小路路口时,我让父亲别继续往家开了,右转去火车站。
  “不回家坐会儿了?”
  “不了,请了段时间的假,公司的活都要堆积如山了。”
  父亲没多说,把我送到高铁站,只是神情有点落寞。
  我进入购票大厅,但并没有买票的打算,只是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即使其他人再怎么说,我也不相信李子桐会是杀害李开毅的凶手,作案的理由根本无法成立。她虽然厌恶亲戚的凉薄,但显然不至于为此杀人。而为了争夺遗产而杀人的说法更是无从谈起,她又不是真的缺钱。
  有人从我面前走过,目光交汇,我们认出了对方,都有些吃惊。他是那个来公司找过我的记者,给过名片,叫杨春晖。
  我先是为在千里之外的再度偶遇而惊讶,随即反应过来。一点都不巧,这人一直追着李子桐的新闻不放,肯定是听说了新案件的消息,千里迢迢赶来这个小城搜集素材的。
  “你们记者的嗅觉还真是敏锐啊。”我多少有些不舒服地说道。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几秒,表情像是嘴里含入了酸梅,“彼此彼此,你也总能出现在大事发生的地方。想必上次采访时,你没有全部实话实说,其实和李小姐的关系并没那么简单吧?”
  “我只是刚巧被卷进来了而已,运气不好。”
  他冷笑一声,完全没有相信的样子,“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还是那句话,要是听说什么有价值的消息,随时给我打电话。”
  说完他就匆匆离开了。我又坐着消耗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这才起身出站。父亲的车果然已经离开了。
  好了,接下来从哪开始查起呢?
  从换气窗窥探凶案现场时,我注意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尽管录像带散落了一地,但并不是均匀分布的。与窗户相近的一侧落得多。而越往另一侧,也就是房门那一侧就越少。与十三年前现场的情况一模一样。
  我也在笔录时提起了这一情况,但负责的民警没多问一句,只是照常记录了下来。多半是以为无关紧要吧。
  但我并不这么认为。
  像擦净黑板一样,我让意识焕然一新,尝试着再次发掘记忆。这次案件的凶手把现场布置得和十年前一模一样。问题是,他是如何知道十年前现场的模样的?尽管十年前媒体就对那起神秘的密室谋杀案大肆报道,近期又因为珠宝失窃的事旧事重提,但所有报道中都没有现场照片,有的只是文字描述。
  根据我的记忆,尽管报道数量铺天盖地,但关于现场的描述高度雷同,恐怕消息的来源都一样:“死者躺在床上,录像带铺在他身上,地上也落了不少。”
  如果凶手只是单纯的模仿犯,那么势必根据文字报道,重点将录像带撒落在床上,尤其是尸体身上。但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精准还原了十三年前的真实现场。这说明当年他是亲眼见过现场的少数人之一,甚至就是凶手本人。
  可这么说来就很奇怪。精准还原现场无疑会大幅缩小嫌疑人的范围,对凶手的隐藏身份产生十分不利的影响,他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想起小时候父亲说过的案情分析。对杀人犯来说,习惯是会上瘾的。如果犯案的手法不出现破绽,他们就很可能一直沿用下去。就像打磨一件艺术品似的,在一次又一次的复刻命案过程中让自己的技艺趋于完美。
  等等,或许可以找一位知情人士直接问一问。
  第39章
  自我小时候起,城关市的青年路一带就形成了夜宵一条街。晚上10点半,最后一班城管人员下班,路边摊就张罗着摆开了。
  夜宵摊位的摆放很有学问,一般会找个标记物固定下来。于是,露天的摊子有了坊间自发起的名字,洋槐树烤羊肉串、桥头烧烤、新街口烧烤等等。
  如今,巷口那棵老槐树依然生机勃勃,树下的烧烤摊也还开着,不过摊主早换了人,变成了一对年轻人,两人看起来应该是情侣或夫妇。男的正弯腰烤串;女的估摸三十岁上下,脸颊染有质朴的红晕,穿戴得干净利落。我刚一靠近,她就热情地招呼我坐下,递上塑料封装的菜单。
  我在树下的塑料桌边坐下,佯装审视菜单,眼角余光观察着烤串的男人。只见他撒下一把孜然,将手中羊肉串互相拍打。多余的油脂滴入通红的黑炭中,发出嗞嗞声响,勾起点点火花,照亮了男人的面容——消瘦的长马脸,阴婺的表情。
  虽已多年不见,但我知道他就是郑坤。
  终于找到了,我心中暗想,真是一段漫长的旅程。
  与那个叫许文静的女警一样,我觉得问题的突破口在瘪四这个人身上。他和李学强命案的关系实在太深了,不管是不是凶手,肯定多少知道点真相。
  虽说怎么找到他也是一大难题,但我掌握有一条其他人不知道的优势线索,就是那对混混组合——郑坤和张志豪的深厚关系。两人曾亲密无间,有着乌鸦和狼一般的共生关系。很难想象这么多年来郑坤一次也没暗中联系过张志豪,轻易放弃这么好用的工具不符合他的性格。
  而找到张志豪应该难度不大,从他嘴里撬出情报更是轻而易举。
  于是,我乐观地向公司请了一星期的年假(五年没请过假了,我利用这一点向总经理说理,强行争取下来的),踏上了寻人之旅。
  但第一个难题差点就让我放弃了。十三年了,物是人非,张志豪家原来住的那栋楼早拆迁了,没人知道他一家人的下落。
  好在我曾是本地人,旧日认识的亲朋好友还是不少的。我试着一个个地去打听问询,无数次被当作骗子后,终于意外找到了当年张志豪家邻居的职业和身份信息。可问题是那家人早搬迁到外地了,也没有联系方式。
  无奈之下,我只得亲自去外地寻找。接下来的经历有如大海捞针,一个信息往往能勾出五条衍生信息,其中两条是虚假的,两条是断线的,剩下的一条还不定是有用的。我深刻体会到许文静警官曾说过那句话“刑警有98%的工作都浪费在搜查错误的地方”的真意,所谓的推理和灵光一现很少派上用场,无止境的走访和问询才是刑警工作的核心。
  一次又一次地延长假期,走访了七座城市后,我终于找到了张志豪的下落。由于父母的人脉荫蔽,高中都没毕业的他现在经营一家规模不小的装修公司。腰围又粗了好几圈,脸上的皮肉彻底松弛下来,眼底却开始闪烁狡狯的光芒。
  我假装是巧遇,拉出老交情,企图套取情报
  。但已是总经理的他说话油滑起来,堪称滴水不漏。我只得假情假意地拿出名片谈起商业合作,请他吃了顿饭。酒过三巡,面红耳赤的张志豪终于透露出真相,原来这些年郑坤确实联系过他几次。但每次都是借钱,数额越来越大,他早看郑坤不爽了。
  他轻易给出了郑坤的下落——在城关市的老槐树下经营一家无证烧烤摊。不可思议,郑坤竟然敢回来,难道真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反而越安全?
  历经近一个月,像走完一局大富翁游戏的棋盘一样,我再度从终点返回起点,抵达城关市。李子桐仍没有恢复自由。但翻了翻手机上的新闻,与珠宝丢失的案子不同,这次哪里也没传出她的负面消息,在普罗大众的认知里,她多半在哪个角落的片场里继续拍着电影。
  第三次的“录像带谋杀案”也未进入公共视野,只有几条零散的地方性新闻报道,并没有比一般的凶案更受关注。或许是电影的多位投资方意识到了这次是绝对的负面新闻,联合起来封锁了消息。
  真相不得而知。不过,今夜我有种预感,自己能亲手终结这一连串案件。如果眼前正烤羊肉串的男子真的是郑坤。
  我取出手机想要报警,但又犹豫了。槐树树荫遮住了路灯光线,单凭烤架的火花难以看清男子的全身体态。
  我假装想从塑料筐里取啤酒,向烤架又靠近了几步。意识到有人靠近,男子纳闷地抬起头,望了我一眼,眯起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
  “想拿罐啤酒。”我解释道。
  这句话让我当场后悔起来,自己的声音暴露了。男子的瞳孔猛然放大,手里的烤串落在地上的尘土里。连围裙也来不及脱,他扭头就跑。稍一愣神,他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槐树西侧的小巷深处。
  老板娘推开起身看热闹的食客,挤过来质问发生了什么。我来不及解释就追了上去。
  小巷通向多年来没有改造过的老城区,道路狭窄,如蛛网般复杂。虽然只慢了十来秒,但我已完全跟丢了郑坤的踪影。抱着死马当活马的心理,我连追几个路口,居然在其中一个路口又看到了他的背影。
  “不是来害你的!”我喊道。但他非但没停步,反而跑得更快了,连连钻入萦绕在老旧民居周边的羊肠小道。好在我也是本地人,在迷宫一般的追逐里勉强保持了方向感,终于在原国营纺织厂员工宿舍一带追上了。
  宿舍侧面本来有一条通往食堂的小道,但眼下被铁丝网封住了,堆放了好几桶厨余垃圾。赶到时郑坤正脚踩自行车坐垫,手抓铁丝网向上爬。我一把抓住他的裤腰生拉硬拽,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郑坤后背着地,撞倒了一个垃圾桶。他顺手抄起一个啤酒瓶,砸碎瓶底,露出尖锐的玻璃锐角,“别逼我啊!”
  虽说来硬的我并不怕他,但打一开始我就没打算那么做,兔子急了咬人也很疼的。
  我向后退了几步,以悠闲的姿势摊开两只手,示意自己并没有敌意,“没打算对你怎么样,只是想聊聊,叙叙旧。还记得我吧?”
  “当然记得,”郑坤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遇上你向来就没有好事。”
  “那是因为你遇上了倒霉事,而我想帮你。你当然听父亲说过吧?徐兰那件案子,要不是我帮忙推理出了第三者真凶的存在,至今你们两父子都被蒙在鼓里。”
  他闷哼一声,“陈年往事就不要再提了。”
  “往事如风,不提也罢——可以的话我也想这么说。但你听说了吧,又死人了,同样的房间里,相似的作案手法。警方重启对李学强案的调查也只是时间问题,说不定已经在暗中进行了。”
  他眯起眼睛,似乎对这一消息并不怎么吃惊,“李学强又是谁,他的案件关我什么事?”
  “少装了,当时误打误撞发现李学强身亡现场的人就是我,案件的调查进展我一清二楚。你父亲把供电局的工作证丢在案发现场了吧?”
  “这么多年没找来,还以为安全了……没想到他们到底还是发现了啊。”郑坤手里的啤酒瓶垂下了,“你是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的?”
  “除此之外,还想劝你自首。因为你们搬运尸体破坏了现场。”我诚恳地劝道。
  “放你*个*!”啤酒瓶像假死的毒蛇般重新扬起脖颈,瞄准了我的喉咙,“事到如今又重谈自首,我们这么多年来东躲西藏吃的苦又算什么?”
  “今非昔比了。你也从新闻上看到过“录像带杀人案”的受关注程度吧?现在的案件迟迟不破,迟早会再度演变成焦点新闻。到时候投入调查的警力和资源肯定超乎想象。以现在的科技发达程度,找到你们的下落只是时间问题。”
  “胡说八道,这么多年了,我不就这么躲过来了吗?”
  “是吗,那我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郑坤的眼神明显动摇了。
  “这么多年来,你和你父亲都没有被列为凶案的通缉犯。证明始终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你们。现在的司法推崇“疑罪从无”,只要你们问心无愧,肯定能安然无恙。”我加紧劝说,“我也会帮忙证明的。”
  “你?”
  “对啊。当年我就向你父亲证明过你只是意外撞见了伪造的凶案现场。至于你父亲,我虽然曾经怀疑过是他对李学强下了手,你但以成年人的阅历回想起来,他可是把你的前途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为此他不惜瞒着你对我下手,得知真相后,又基于同样的理由不顾暴露的危险也愿意放过我。我不认为他真的会对案件的重要知情人李学强下毒手。即使遇到生命危险,他也会想办法保全李学强的性命,为了证明你的清白。”
  郑坤仰天长叹一声,把酒瓶扔在一边,“明白了,我会认真考虑考虑自首的。在那之前,我先请你吃顿烧烤,一起喝上几瓶吧。”
  回烧烤摊的路又远又绕,真不知道刚才我们是怎么跑过来的。
  郑坤一路没说话,像是在沉思什么。快到时才突然开口:“其实,证明我父亲有没有杀人嫌疑已经没多大用了,他都死两年了。”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节哀顺变”。
  “也算自作自受吧。抽烟过多,一天一包。只是死法多少有些凄惨,肺癌晚期,从发现到过世只撑了半年。临死前他非要回故土看一看。那时我心灰意冷,恰巧遇上了现在的对象,就在这里耽搁下来了……哎,不说这些没用的了,重点是他的遗言才对。”
  我侧耳细听着。
  “他的遗言……不,还是重头说起吧。”他以退役将官谈起旧日战役般的口气说,“李学强出事的那天凌晨,我的病刚痊愈没几天,睡得正熟。父亲突然慌张地把我叫醒,满头是汗。他说事情麻烦了,得尽快逃,越远越好。我问他为什么,他也不肯说。仅仅带着随身行李,我们乘上了南下的火车。”
  “刚到广东那几年,日子算不上好过。潮湿,东西吃不惯,街上说话也听不太懂。好在赚钱的门道多,只要肯出力干活,怎么也能混口饭吃。父亲一改过往的江湖习气,正正经经打工起来。先是带着我打零工,攒了钱后开了个早餐摊子,日子才算稳定下来。时间长了,我自然忍不住问他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学强的死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可他不是摇头不答,就是岔开话题,问得急了,还会发脾气动手。直到临死前躺在病榻上,他才把真相告诉我,毕竟不说不行了嘛。”
  说到这里,他止住话语,仰头深深叹了口气,这才以第三人称娓娓道来,完整转述了那则遗言,内容是案发前一天瘪四的离奇经历,满含着暗示和种种可能性。听完后,我久久沉默不语。
  “很难以置信吧?”郑坤感叹,“巧合太多,无法解释的地方也多,像是编出来的故事。”
  我从思索中回过神来,摇头否认,“我倒不这么想。若是谎言,不会这么离奇,
  也不会加入无法解释的细节。反而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他眼前一亮,“那你说,警方会信吗?”
  “这个……我不知道。”
  “也对。”他叹了口气,继续走在前面,感叹似地说道,“真奇妙啊,就因为偷了一箱录像带,整个人生变得支离破碎。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没有这码事,我真去上了厨师学校又怎么样呢?现在还不是只能开一家烧烤摊,顶多能多办个营业许可证。我这种人的人生怎么折腾都一塌糊涂,而你和张志豪则注定会穿得西装革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