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像对我抱有一种超越家人关系的好感。意识到后,我就渐渐避开他了。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意识到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呢……”她喟然叹息一声,“不说这个了,今晚的空气已经够凝重了。”
  有人隔着操场训斥着什么。本以为和我们无关,结果那人直直地向我们快步走来。一看四周,这才发现原本遍地都是的学生全部消失了。校园里安安静静,教学楼的大半窗户都灯火通明,听不见说话的声音。不知何时,晚自习的铃声已经响过了。
  来者看身材和打扮是成年人,估计是教师。在他看来,我们大概是两个晚自习翘课的学生。我拉上李子桐,撒腿就跑。
  废弃的老教学楼居然还没拆。我教李子桐如何从边窗翻进去,如何避开有缺损的东侧楼梯,从西侧楼梯绕上二楼。一番折腾过后,身后的追兵早已不见踪影。
  我们手拉着手,气喘吁吁。这种玩笑似的逃亡既刺激又有趣,感觉情绪缓和了不少。
  “你居然对这里这么熟。”李子桐好奇地打量起周遭破败的环境。
  “有时会和高阳一起来这探险。”实际上是来研究密室机关。
  “这么有趣的事为什么没叫上我。”
  “挺可惜的,要是那时你也能一起来就好了。可惜那时我们在学校里会装作不认识。”
  “嗯,真的耶。”
  不,其实还是说过一次话的。我想起自己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叫出教室,想搞清她说假话的原委。结果闹得满城风雨,还不得不与高阳打了一架。
  “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我说,“当年在学校,我向你询问真相的时候,你骗了我对吧?虽然我早不介意了,但……”
  她竖起食指,贴在嘴唇上,“求求你,能当做不知道,继续被我骗下去吗?”
  我愣了愣。
  她难以启齿似地笑了笑。与小时候不同,早已八面玲珑的她似乎深谙微笑的种种方法,“我知道这样很奇怪,对你确实不该有所隐瞒。但正如刚才所说,我的过去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泥沼,放眼望去尽是虚伪的谎言和肮脏的秘密,踩一脚就会深陷进去,再也出不来了。可以的话,我不想再接近那里半步。”
  我想起阁楼上的录像带。
  “明白了,我永远不会再追问你的过去。”
  “真的
  吗,太高兴了。能允许我正式地问一次吗?”她脸上的做作笑容消失了,瞳仁里闪着微弱的光,“我藏有多难以启齿的秘密,却一件也不想向你解释清楚。哪怕死亡降临,只要你不问,我就不会主动说出口。即使这样,你也愿意包容我,接受我吗?”
  我尝试用成年人的话术回避问题。但从她的眼中,我读出很多东西。最终,我决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当然。无论经历过什么,对我来说,你就是你,是那个和我一起看过上千小时电影的女孩。”
  这一回答似乎得分很高。她的眉目完全舒展开来,笑得十分甜蜜,随后一本正经地向我深深鞠躬。
  “承蒙关照,余生请多指教。”
  我顿时慌了手脚,“等等,我不是那个意思……不对,是我没料到你是那个意思……”
  她抬起头。我战战兢兢地观察她的表情,居然依旧是笑着的,连绵阴雨后阳光隙泻那般的灿烂笑容。
  “开玩笑啦,你还当真了。”她说。
  我们默不作声,从废弃楼道的窗边爬出,走向校门口。夜色已深,星空明亮,空气透出丝丝凉意。心里十分不舒服,感觉像在语文考试中理解错了作文选题。正想开口说话,李子桐撞了撞我的肩膀,“听说是玩笑,会不会有点遗憾啊?”
  “确实遗憾,”我也用肩膀撞了撞她,“你呢?”
  “多少有那么一点啦。”
  我看看李子桐的眼睛,她也看看我的眼睛。目光交汇,默契达成。我搂住她的肩,她软绵绵地摊在我的胳膊上,闭上眼睛。修长的眼睫毛在月光映照下十分清晰,每一根都微微发颤。
  一道强烈的白光袭来,这下连我也不得不闭上眼睛了。“你们两个,给我过来!”声音苍老,听起来有些熟悉。
  我们上学时的校工居然还没退休。他把身穿校服的我们当成高中生,领去保安室处理。
  “你们是哪个班的?”他在桌上放下手电筒,转头望向我们,愣住了。
  保安室里光线充足。我明白就算李子桐的外貌勉强合格,自己看上去绝对不像高中生,连忙向老校工解释:我们是这所高中的毕业生,因为怀念母校,误打误撞闯进来了。现在立刻就走,绝对不添麻烦。
  但李子桐的表现一点也不省心。她拍拍老校工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觉得我像高中生?真谢谢你这么夸啦。”
  老校工狐疑地盯着她,“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大概不是手机就是电视上吧。我不由得额头冒汗。
  李子桐却一点紧张感都没有,“都说了我们是校友啦。”
  在我的好说歹说下,老校工终究没报警。而李子桐全程都在添乱,胡言乱语过后又是自爆姓名,好在都被老校工当做疯言疯语无视掉了。
  从学校出来,晚自习都放学了。我想归还借来的校服,但想在熙熙攘攘的学生群里找人简直像大海捞针,只得作罢。
  我向李子桐发起抱怨,“今晚闹得太过啦!要是校工真报警了,你这种公众人物不得当即上新闻热搜?”
  她充耳不闻,捂着嘴,像猫一样慵懒地打哈欠。
  归途经过一条小巷,光线黯淡,出问题的路灯像垂死飞蛾一般偶尔才闪烁两下。李子桐揪住我的衣领,用力一推。她的力气比料想的大很多,猝不及防的,我竟被牢牢按在墙边的阴影里。
  一股浓烈的酒味传来。我这才意识到她的醉意远比表现出的深沉。
  “刚才被打扰了,不继续吗?”她按住我的双肩问。
  第45章
  我再度回到上海,并耽搁了相当长的时间。
  距离出发陪李子桐参加葬礼,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年。原先的工作早已没了指望,我不得不重新投递简历,终于在秋意变浓前找了份勉强够负担房贷的。
  新公司需要上一家提供离职证明,我特意回去了一趟。刚进门就被恰巧路过的总经理逮住,押往会议室畅谈人生。
  一番嘘寒问暖之后,他痛心疾首地表示:其实于公于私,他都希望我能回来复职。无奈总部的人事部门太强势,说无故旷工达一个月之久,属于严重违反公司制度的行为。他几次申请都被驳了回来。
  我彬彬有礼地哼哈应和,实际上根本没往心里去。
  “糟心事不提了。新工作怎么样?”他问。
  “一般。临近年末,工作机会很少。好不容易找了个凑合的,工资低了三分之一不说,地方还偏。为了上班方便,下个月我得改去江对面住了。”
  “真有那么糟?”他露出怀疑的神色。
  “还能骗你不成?有好工作帮我留意一下,要是成了请你吃饭。”
  “我不信。你一谈起搬家,高兴得就像是中了体育彩票似的。是不是新工作待遇太好了怕我嫉妒啊?”
  我连忙收敛嘴边的笑容,“哪有这回事!”
  从公司出来,我顺路去同楼层的洗手间洗了把脸,盯着镜子反省自己,最近是不是太得意忘形了。
  回到上海后,李子桐没管剧组的事,留在我身边腻了一周。那一段时间过得如梦似幻。直到副导演打电话过来哭诉再这么下去资方的钱都要烧干了,她才匆匆离去。我也忙起新工作的事。
  但心情仍一直处于兴奋状态。我感觉前路无比光明,人生充满了希望。上海的早高峰地铁可能是世界上最挤的地方。前面人的胳膊肘顶住你的下颚,后面人的呼吸贴在你的脖颈上。可就算是地狱一般的行程,忙于面试的我也能轻松愉快地面对。我甚至想对那些睡眠不足的上班族们说,何必如此愁眉苦脸?幸福感快从胸口满溢出来了,以至于我乐于向遇见的每一个人分享。
  刚才在总经理面前失态也是类似的原因。一想到即将搬家我就兴奋不已。
  上个月,李子桐在剧组的拍摄工作已接近尾声。她因故回了趟上海,我们自然约了见面。
  她在上海有套房,位于外滩的高档小区。第一次踏入小区入户大厅时我还以为误入了五星级酒店,这地方的房价多贵我想都不敢想。
  电梯是直接入户的。刚从电梯出来,五条大型犬就争先恐后地冲过来,迫不及待地在我的身边蹭来蹭去。虽然不知道李子桐为什么要养这么多狗,但我并不讨厌动物,来了几次就跟它们混熟了。
  “来了啊,”李子桐依在门后,“等着你做饭了,食材都买好了。”
  “不出去吃吗,我选了一家不错的日料店。”
  “不要,最近剧组的盒饭吃多了,太想念你做的菜了。”
  房子的总面积接近两百平方,但同时有五条大狗在,空间还是显得不够用。吃饭的时候,狗狗们就在客厅来回追逐撒欢,我一直担心它们会撞倒装饰柜里的古董瓷器或是茶几上的花瓶,但李子桐却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你的厨艺为什么那么好啊,”她夹了一块红烧茄子丢入嘴里,“真没专门培训过?”
  “刚毕业时很穷,只能自力更生做饭。无论是谁,磨炼个几年都能做出差不多水准的东西来。”
  “从高中开始我就不得不自己做饭了,可依旧做不好。到底要有天赋才行吧。”
  这话我难以反驳。第一次来这儿时,李子桐特意亲自下厨做了一次晚餐。成品的口味已经不能用“难吃”来形容了,简直称得上“绝望”。但她笑盈盈地望着我,我只能硬着头皮咽下口感像木渣一样的焦黑肉丸,心中暗自怀疑李天赐是不是被迫吃这玩意吃多了才形成反社会人格的。
  “对了,我新配了一把房门钥匙。”她把钥匙放上桌面,“以后你过来就方便了。”
  “你不在的话,我来这里做什么。”
  “下个月手头的电影就杀青了,到时候不考虑一起住吗?”
  我确实考虑过,但觉得不现实,“你也知道我妈的情况,离不开人照顾。”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别担心。上个月我听说消息,楼上的业主要卖房。现在价格已经委托中介谈好了,等我把钱凑齐了就签合同交房。房子交付时就是精装修,业主从没住过,等配齐家具就可以让你母亲住过来了。”
  “等等,楼上的一套房……你贷了多少款?”
  “没贷款,卖了手头的股票和基金
  。钱这种东西,努力凑凑总归有的。”
  像初次面对坦克的波兰骑兵一样,我感觉自己的三观受到了强烈的冲击。过去的生活经验告诉我,唯独钱才是最容易缺的东西。
  “哪怕提前跟我商量一下也好啊。”我感叹道。
  “是我心急了,不过机会难得。考虑到今后的生活,这是最优的选择。你母亲单独住楼上,我们照顾起来方便。同时居住空间分割开了,彼此也不受打扰……”她停下话语,“喂,你在听吗?”
  我停止思考,“抱歉,觉得有点怪,走神了。”
  “哪里奇怪了?”
  “只是感觉上的。”我想了想说,“我们聊起人生选择的态度就像婚后很多年的夫妇似的,可明明只交往了四个月。仔细想想,和你在一起以后,对时间的感觉就完全错乱了。总以为过了很久,甚至觉得这四个月比过往的人生还要漫长。”
  她伸出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我也这么觉得,像是着了魔似的。这四个月像是一束花,也是一场梦。难以置信,人类的身心竟可以同时容纳那么丰富的感情。如果每个人的幸福都是限量供应的,我好怕自己把一生的幸福都在这段时间里挥霍一空了……”
  从洗手间出来,手机响了,是李子桐打来的。电影拍完了,她刚回上海,本以为是想问我晚上要不要约会,结果那通来电差点成了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
  “完了,他们不会相信的。这下要百口莫辩了。”电话里她的声音辽远,似乎开了免提,但仍可充分感觉到话语里紧张之意。
  我挺直背,握紧手机,“怎么了?警方又传唤你去配合调查了?”
  “不,都是我的错,不该自作主张去调查的,没想到真的取到手了……你现在在哪,多久能赶来闵行这里?”
  我听得一头雾水,只得一边赶往地下停车场,一边温言安慰,说自己尽快赶过去。好说歹说,她这才多少冷静下来,把事情的原委解释清楚了。
  李天赐在上海租过一间公寓,提前付了一年的租金。如今租约到期,房东联系不到李天赐,又不好自行把租客留下的东西清扫一空,只好报了警。警方按常规流程通知了李天赐的家属,也就是李子桐。
  赶去公寓后,房东把钥匙给了她就走了,说顶多再留一天的清理期限。
  她被迫整理起了屋里的东西。说是整理,其实只是想打包全扔了。衣柜里衣服不少,得统一叠好捆起来扔。叠的时候她发现有件风衣的口袋硬邦邦的。抽出来一看,是一家高档商场的白金会员卡。还有一张寄存的单据,内容显示李天赐曾在那家商场存过东西。
  她心念一动,把每件衣服的口袋都翻了个遍,发现了不少购物发票,其中大额消费着实不少。购买的商品类目几乎都是奢侈品,阿玛尼与范思哲的男款时装居多,古驰的真皮包也买了不少,还有沛纳海和宝珀两个品牌的腕表。
  然而,她从未见过李天赐穿戴过奢侈品。
  寄存单据和大部分购物发票都是同一家商场开具的。出于好奇心,她当即带着寄存单据前往那家商场,打算把东西取出来看一看。到了现场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服务台的工作人员表示李天赐确实在今年一月十日寄存过东西。但他特意叮嘱过,取的时候不光要凭单据,还得本人到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