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元祚移开了眼睛。
  他从不参与几人的冤冤相报,因为他知道,自几人带着记忆重生,就是死局无解。
  什么爱啊,感化啊,那都是梦幻的童话。
  他又去看祁承景。
  祁承景嘴唇浮现紫色,伤在脖颈,毒入脑络。
  如果祁元祚还能有一颗续命丹或许能救。
  可惜没有如果。
  祁承景拉住他的衣角,祁元祚顿了一下,俯下身
  “你说。”
  只听三儿艰难道:
  “太子哥哥,只有你,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帮我照顾顺妃娘娘……”
  他还想着若能封王,就把顺妃娘娘接出来,给她养老。
  可惜了。
  祁承景只是有些遗憾,却没有恨。
  毕竟这一世重生似乎就是为了了却上一世的债。
  祁元祚:“孤应了。”
  两位皇子突如其来的相杀压下了胜利踊跃的兴奋。
  众人默哀了很久。
  祁元祚深吸一口气,翻身上马
  “回程!”
  三具尸体。
  一具路堤法的,另外两具是三皇子和五皇子的。
  六皇子不知在想什么,目光长久的在那两具尸体身上打转。
  众人回城后才发现狼厉根本没有来攻城。
  他带着匈奴兵撤退了!
  祁元祚怎么可能容忍狼厉挑衅过后不付出任何代价便撤走。
  德乾15年9月,大齐发兵50万分六路佯攻匈奴。
  漠南王庭内,如今的匈奴各族分裂,内部矛盾重重,狼厉早已没有之前的威望。
  肩水关一战,匈奴折进去六千人,狼厉看到四面八方的烟花集兵令,意识到路堤法很可能会兵败,这才没有强攻居延城,为匈奴保全了根基。
  两位王子一死一俘,如今匈奴中唯一能合理继承单于位的只有狼厉。
  但右贤王退居西域不出,左贤王划族自立。
  族中大小部落蠢蠢欲动。
  若大齐不发兵,匈奴下一步就要内乱。
  大齐一发兵,匈奴各部族这几天正商量着迁徙一事。
  狼厉也赞同迁徙,但迁徙之前,他还有件事情要做。
  秋风乱黄草,毛毡的帐篷里,林定尧点了一个小火炉,煮着青梅黄酒。
  这是江南的特色,林定尧十八岁下湖赶鱼挣银钱,晚上回家的路上,偶遇两名读书人在馆中煮酒。
  那香味儿醇厚悠长。
  林定尧不好酒,但是热闹的街巷,两名意气风发的读书人,莫名让他想尝一尝。
  可惜黄酒昂贵,直到后来中了探花,在卢家家宴上,他才捞得一杯。
  入了匈奴后,就靠着这口黄酒,以慰藉思乡之情。
  狼厉坐在他对面,炉子上的酒香催动了他的记忆。
  林定尧断腿后,每逢秋冬阴雨,寒气便在骨缝里作祟,搅的他日夜不宁。
  先生性子温和,不喜欢麻烦别人,私下里便以醉酒的方式止痛。
  后来狼厉想到了药酒。
  黄酒浸药,舒筋活络,止痛祛寒。
  每年春天泡上,秋天冬天拿出来喝。
  林定尧如今取的正是今年春天狼厉为他封的药酒。
  至今狼厉还记得他亲手封这药酒时心里想的什么。
  酒壶散发出热气。
  酒温了。
  林定尧自己倒了一碗,也给狼厉倒了一碗。
  “你封的酒,自己也尝尝,暖暖身子。”
  狼厉端起碗,看着林定尧一口一口的将碗中酒饮完,才一口干下。
  药苦、酒辣。
  林定尧眉间因腿疼聚起的疼痛散了,又自斟了一碗。
  给狼厉也添了一碗。
  这次林定尧抿了一口,慢慢的品,他今日尤其的放松,放松到才一碗酒就已经半醉了。
  狼厉阴晦的盯着他,眼睛从始至终就没有移开过。
  过了一会儿,一个匈奴人拎着一个瘦骨嶙峋的死人扔到林定尧面前。
  匈奴下人拨开死人的头发。
  狼厉:“先生认识这个人吗?”
  林定尧瞥了眼:“司马徽啊……”
  五官凹陷、衣不蔽体,不知道是被路堤法折磨的毒瘾发作死的,还是饿死的。
  如今路堤法也死了,想来司马徽在地下也能有几分安慰。
  林定尧想起自己的二十岁,他最风光的几年。
  司马家,庞然大物,司马徽,锦衣玉食世家公子。
  何必呢。
  八年前的恩怨,他都没想计较了,这人偏偏要追过来。
  何必呢。
  林定尧怜悯的看着那具尸骸,可怜。
  “我曾经的学生。”
  狼厉眸中寒剑出鞘
  “先生现在舍得说了?”
  林定尧长出一口气,眸色微醺,他端着酒碗仰在轮椅上,慢慢地抿了一小口,含着,品尝酒中药的苦香。
  “没什么好瞒的。”
  狼厉气息顿急,他撑着桌子身体前倾声声质问:
  “小王一直怀疑,齐太子究竟是如何找到漠南王庭的,我怀疑过先生,但是,我又否决了。”
  “小王与先生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为什么!”
  林定尧如往常一样温声安抚:“勿要动气,喝口酒,消消火。”
  狼厉深呼吸几下,泄愤般一口干完了药酒。
  林定尧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道:
  “我不是个合格的老师。”
  “司马徽是我第一个学生,你是我教的第二个学生。”
  “当年我就发觉司马徽想法偏激,很容易走上歪路,他叫我一声先生、一声老师,便无形的赋予了我一份责任,我曾想过担起来,但是他是世家公子,我只是寒门一书生……”
  当年的想法看法模糊了很多,但林定尧的确为那一声“老师”动容过。
  可惜物是人非。
  “若非意外来到匈奴,或许我真的会尽心尽力的担起老师的责任,可惜没有或许。”
  “你是我第二个学生。”
  “教了你八年,也没让你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狼厉固执的重复着:“你背叛我!”
  林定尧只摇头一笑:“我陪你东山再起,又看你从云端跌落,我为你出谋划策,为你断腿毁容,哪里对不起你?”
  “蒲奴水的胡杨树绵延千里,是为了防风治沙,效果显著,不是吗?”
  狼厉复杂的情感一下冷了。
  这番话已经够说明一切了。
  林定尧是清醒的背叛他。
  确如他所说的。
  林定尧在这八年里为他付出了很多,不管真心还是假意,这些付出都是无法磨消的。
  但是他用这些付出换取了他的信任!
  最终给了他的族群致命一击!
  是!这几年他的确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胡杨树也的确是为了防沙治沙,但是就算如此,也改变不了林定尧灭他部族的事实!
  潜伏八年,兢兢业业,他不用多做什么,只需要一片绵延不断胡杨树,就足够瓦解匈奴王庭的根基!
  正是有了这么明显的地理标识,齐太子才能悄无声息的捣毁单于庭,正是有了这么明显的地理标识,此次大齐才敢让50大军分六路北进!
  他们才不得不离开故土迁徙。
  这一切的根源,就是林定尧种下的千里胡杨!
  狼厉怒而拔刀,架在他脖颈。
  林定尧轻轻的笑,他一边笑一边饮着碗中酒,下一刻,他猛地咳嗽几声,大口的黑血从他口中吐出来,顷刻间吐了满碗。
  他又是一阵笑,淡定的将血碗放在桌子上,对上狼厉惊疑的目光,林定尧温和的看着他,说出了令他肝胆俱裂的话
  “酒中有毒。”
  “我今年春天放的。”
  狼厉惊恐之下,举起刀欲杀他,只是胸口忽如其来的憋闷令他大张着嘴巴,拼命的呼吸也无济于事。
  只是大口的血从里向外占了他的鼻腔、口腔,吐了一地。
  瞳孔里全是血红一片。
  狼厉扣着喉咙,嘴唇出现憋闷的紫绀,比起他的狼狈,林定尧反而平静多了。
  他平静的感受着窒息,平静的接受了接下来的死亡。
  “没用的……”
  林定尧躺在轮椅上,断断续续的呢喃
  “十年前……大齐出现了一味除草的神药,名为百草枯……”
  “太子殿下命太医院研究其配方,可惜怎么研究都无法达到效果、成本皆让人满意的程度。”
  “太医院有人以身试药,试药者只用舌尖舔了一口,当时无事,不过小半个时辰,暴毙而亡,肺脏聚损。”
  “太子殿下得知后,命人将剩下的百草枯制成了丸剂,永久封存……”
  “当年我来匈奴做卧底,什么都没要,只向太子殿下求两颗百草枯。”
  林定尧又吐出了一口血,这口血带着零碎的内脏
  “你唤我一声先生,可惜我不是个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