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试吧,试了不成再来讨打,这一关过了,师父也该知道他尽力了,就不会生气了。
殊无己却是摇摇头。
“我不通情事,却也知道七情六欲,人性常情,如何能强拗硬折。”白发道人幽幽叹了一声,又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鬓发。
末了,又轻声说了句:“罢了。”
“师父容得下。”
“……”
容得下。
他师父又舍予了他一次。
秦不赦只觉心尖颤颤,五脏六腑间一股酸意涌了上来——他早该知道,除却生死大事、大是大非,他师父什么都能舍给他。
多年前他还在三清门下,平日里被严规苛法约束的规规矩矩,背后却迫真没少摆少爷架子。他知道纪望春逢人嚼他舌根,却自认对方没冤枉他几句。他就是爱锦织罗绮、翰墨丹青,玉箸要镶螺钿的,窗纱要透月光的,喜欢一大群狗围着给自己使唤,便遣人偷偷买来山里养着,御马监新生了神驹,耐着踏坏几畦菜地也要拉来山里,每日牵着。
殊掌门自然不喜欢这些,但每次都几近纵溺地容着他。他趁师父闭关,挥挥手差人把陈设摆件全换成自己喜欢的样子,殊无己出关时也只是静静看他一眼,看得他浑身发毛的时候,又莞尔一哂,放过了他。
后面他跟师父学十三问,师父说当年学这套剑花了二十天的时间。
他盯着师父,问,“如果我能学的更快,师父能给我奖励吗?”
殊无己不置可否,只问他要什么奖励。
他说,“想要师傅别再收别的徒弟了。”
少年太子的黑眼睛执著地如浸在墨水中一般。
“想做师傅的关门弟子。”他说,“师父的所有要求我都能做到,师父以后只教我一个人,也只教训我一个人,好不好?”
殊掌门用不可理喻地眼神看了他一会,一言不发地走了。
他很快发现了原因——
他根本做不到。
无论他有多矜才使气、风头无两,他终究不过是对无己真人望其项背的后来者之一,他不该挑战五百年前的殊无己,也不该轻言夸口,犯下他师父最厌弃的好高骛远、急功近利之病。
殊无己冷眼看他白折腾两个月,然后把他叫进了掌门的居室,他扶着墙挨了一顿抽,后头站不住了伏在桌案上又挨了一顿。
师父从不爱在收拾人的时候训话,这次却一边抽他一边跟他闲谈。
“你觉得望春跟谁比较好?”殊掌门问他,“让他跟道清师兄,合不合适?”
秦昭脑袋都蒙了,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惊的。
“瞧见你小人得志的样子,我倒觉得确实是我没把其他人教好。”师父的声音淡淡的,似乎确实带了点深切的愧疚,“以后真的只伺候你一个,你满意吗?”
秦昭忽然觉得羞愧万分。
他那些花花肚肠,爱恨私欲,在师父眼中不过是可以收容的小儿把戏,他执拗的占有欲,他那些拽着师父的银发、与他接吻的绮梦,更是不足以一言。
他确实从没打算过跟师父告白。
他实在太清楚,只要他想要,师父就会给他——又不是什么大事。
“又不是什么大事!”肖紫烟闻言大叫道,“师生恋还不算什么大事!”
“只要是朝着他本人去的都不是大事。”秦不赦无奈地笑了一下,“朝他泼滔天的脏水他都能接下,更何况一个人的爱恨,舍了就舍了。”
“……”肖紫烟感觉自己听糊涂了,只是茫然地问,“那,那你咋办啊?”
秦老板轻轻弹了一下烟头,“你说呢?”
“不知道啊。”肖紫烟无辜地耸耸肩,“我又没吃过爱情的苦,所有人都喜欢我。”
秦不赦:“哦。”
肖紫烟:“……”
“我倒是一直觉得挺满足的。”秦不赦轻轻地整了一下风衣的衣扣,把只剩下半截的香烟按进杯子里,又慢条斯理地从烟盒里取出一根——昭帝陛下即便是抽烟也只抽味道最好的那一段——打了个响指,烟就烧了起来,“其实如果没有做这个游戏,他一直想不起来,我觉得也挺好。”
肖紫烟:“……”
“想起来了,不认我这个徒弟,也没什么。我心里认他就行。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做战友,然后等一切都结束了,他可以回去重整三清门,到时候也会有新的门人。”
“你……”肖紫烟忍不住开口道,“你还是决定——”
“我们都知道这一点。”秦不赦温声道,“我不可能让我师父死第二次,没有徒弟会当成这个样子。”
一阵昏黄的光线忽然从栏杆下掀了上来,日出了。
云彩斑斑驳驳,像裂开的贝母,秦不赦的侧脸被映得很柔和,肖紫烟忽然意识到,尽管外在和性格有太多不同,但她老板其实很像他的师父。
“三千六百年,也是活得够够的了。”昭帝陛下笑了起来,仿佛这三千六百年一点也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你老取笑我师父,其实我早就比他年纪大了。”
“那,”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那个——”
“怎么?”
紫霞元君捻了捻手指,比了个数钱的动作:“你的遗产——”
秦不赦无语地看向她
秦不赦:“你学过代议制民主制吧,我的政治遗产都走民主选举。”
肖紫烟眼巴巴地看着他:“那经济遗产……至少有五分之一,那个……”
“捐了。”秦不赦面无表情地说。
“哎!”肖紫烟垂泪,“我以为你早就在正大光明匾后写下了我的名字,这些年的同事和时光,终究是错付了啊!!”
秦不赦又嫌弃地后退了一步。
肖紫烟忽然端正了脸色,“既然这样,关于最后的收网……”
话音戛然而止。
秦不赦挑了挑眉,接着反应过来,转过头。
殊掌门的身影白晃晃地出现在玻璃门上,刚沐浴过,只披着一件浴袍,腰带松垮垮地系着。
他轻轻敲了敲玻璃,目色澄明,也不知都听到了些什么。
秦不赦拉开门。
“昭儿,进来。”殊无己先开口了,他扬了扬手里厚厚的精装书,“有什么事晚点再聊。”
“先教我学英语。”
第70章 爱
邮轮的汽笛, 升放的塔桥,零散的犬吠, 咿呀的方言,清晨的声音错杂在一起,总像一场繁复的梦。
殊无己倒不是真的想现在就学英语,他抱着手臂靠在窗边,看着下面遛狗的,晨跑的, 踩着滑板上学去的人们,漫不经心地听着徒弟解释洋文构词和语法的背景音, 有一搭没一搭的,只拣爱听的入耳。
秦昭自然也发现了对方的走神,但师父没说停,他也不好停下来。
殊无己看了他一眼,忽然问:“同一个词缀能否跨词性?”
“可以的,有的词缀有跨词性的功能,可以形成不同词性的派生词。”秦不赦很快地接道,“比如——”
“那为什么同一个词缀在不同词性上意思会不一样?”
“词缀不是固定的翻译, 它的演化历史很复杂,意义也会不断发生调整。”
“我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你是不是用了什么禁术?”
秦不赦:“……”
“没有。”秦不赦道, “其实您想问可以直接问的。”
遮遮掩掩的窗户纸捅破了,秦老板干脆收起词典放在一边, “我知道您学什么都很快,与其执着于过去的事,不如想想今后的安排。”
殊无己安静地看着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秦不赦很快就说出了他的计划,很流畅, 似乎已经考虑了很久了:
“我想可以给你雇个老师,专门让你学点基础通识,找找感兴趣的方向,最好还是申请个大学去体验一下,我知道以你的聪慧,这些都要不了多少时间。”
“这儿有很多值得探索的未知领域,不管是技术还是人文,挖掘泥土还是飞向宇宙,你以前可能从来没想过,未来都可以慢慢接触……”
“如果都不喜欢,回三清也可以的,做点宗教研究,回三叠泉山申请办公场所,剩下的你看不惯的那些就可以慢慢整治了。实在不想管,承古博物馆那儿我也有个位置——”
“秦昭。”殊无己轻声打断了他,“你呢?”
秦不赦一愣:“什么?”
“为什么独独没有提到你自己?”
“这都是关于你的安排。”秦不赦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一下,“我很忙,我是老板,有团队和员工要养,还在天庭挂了个虚衔,免不了跑上跑下,不能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