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是沾了墨汁,她嫌脏。
  他这样想。
  风琉璃道:“秋颜山间有蟠桃林,花可采之取蕊。”
  独孤怜抬首。秋颜山间有蟠桃林么,他也来了多次了,竟一次也未见着。
  “有么?”
  “这里头有个法阵护着那桃林,你既失忆了,便是探不出来的。”风琉璃起身,“随本座来,本座引你去看。”
  这里头倒确有个法阵。
  风琉璃说,这个阵以草木怪石布就,是环环相扣的那种。挪动任意一处阵角,整个阵便不得安生。唯有瞬间将整个阵错位,并在同时以蛮力强开阵眼,方可破阵。
  他摇摇头:“只是我忘了阵脚在哪,还得再探上一番。”
  独孤怜没听懂,道:“听着倒是复杂。”也不知他记忆若是恢复了,能不能于阵法一道达到这般水准。
  第22章 蟠桃花
  风琉璃摩挲山石的手顿了顿。
  “这个阵是你教我的。”
  他罕见地换了对自己的称谓,眸色渐显深邃,像是陷入了回忆中。
  独孤怜干巴巴道:“我记不得了。”
  “记不得便记不得,没什么稀罕的。”风琉璃直起身子,“站着别动,本座破阵若是将你误伤可就不好了。”
  只见风琉璃身形一闪,宛如天际惊电一抹,划裂长空。彗星般的青色尾羽闪出一道两头起翘的亮弧,像是横亘在沧海中的的弯月,波澜一动便近似消散了。
  他足尖点掠几处阵脚,竟甩出一串明亮的火光。刹那间几处山石挪位,最终青色虚影一散又凝,在一块形同蟾蜍的怪石前凝出长身玉立的人形。而在他的身后,那巨石咔擦一声,竟化作了齑粉。
  他道:“如此,这个阵便算是破了。”
  那几个动作行云流水,高速而巧妙,要么是他本就天纵奇才,要么......这个阵他破过多次,甚至阵就是他本人布下的。
  “来看看,”他轻笑着,引着独孤怜绕过一个弯。
  再往山间望去,豁然开朗。
  蟠桃花。
  漫山遍野的桃树,枝头锦簇的花团重重叠叠似乎要蔓延到天际,像是山间卧着淡粉色的浮云。林间落英缤纷、芳菲如雨,落红纠缠在树根,残瓣化泥、更护春光。枝头有盛放的桃花,亦有初生的骨朵,嫩白透着淡淡的粉,惹人怜爱。
  每时每刻都有花凋零着,合在一起却是四季万年永恒的不朽。
  山间卡着座小屋,干净整洁。
  “这里可有人住?”独孤怜见屋内用品一应俱全,净得一丝灰也没有,故有了猜测。
  屋内正中央的案上齐齐整整摆着两个灵位,皆是用倾霖文写就的。
  倾霖文是世间最古老的文字,以上古十二神之首的华倾霖之名命名。相传那是天地间最古老的语言,也是如今天界众神的语言。
  现在的人间已经没多少人能认这种文字了,倒是传下来一个习俗,说人若不是自然死亡的,要用倾霖文刻碑,使神护之平安转世。
  “算是罢,夜间有鬼会回来看看。”风琉璃的目光落在那两个灵位上,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
  独孤怜道:“这两个人你认得。”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风琉璃似是无可奈何地道出一声:“是。”
  而后他便没打算再说,独孤怜也没再问。
  屋子坐北朝南,独孤怜记得药方求的是晒干的蕊,便在门前寻了个干净处铺上一层花蕊。淡金的阳光落在浅黄的蕊上,像是蕊在发光。
  风琉璃的目光落在花蕊上。眼前的人认真地将它们分在阳光下,排得齐齐整整,像是普普通通的凡人晒着普普通通的花蕊。
  倘若此事了了,他们能这样一直下去,也挺好。
  但此刻……
  他失笑:“这是蟠桃花蕊。”
  “是啊。”独孤怜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句,疑惑地附和了他。
  “蟠桃花生在仙山中,吸了天地灵气,也算是半个精灵。”他伸手挡在眼前,指缝漏出上午的阳光,“哪是区区阳光能晒干的呢?”
  空气静了有半秒,独孤怜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你不早说。”
  他都把它们全都摆好了。
  风琉璃蹲下身,也不答话,漫无边际地来了一句:“说来前阵子倒是八月十五,若非戚寻那么一闹,我也不会在意。你往年的中秋都是怎样过的?”
  双亲辞世、无妻无子,亦无挚交好友,独孤怜也无亲人可团聚。八月十五于他而言,月圆无中秋。
  但他怎好意思说这个,说了就等于承认自己孤单了。他含混道:“中秋么,该怎么过便怎么过,不就吃个月饼啥的。”
  “吃个月饼便算作中秋了么。”风琉璃幽幽地叹。
  他忆起十年前的一个中秋,彼时独孤怜第二次登上魔君之位。
  彼时风琉璃在榻间靠得慵懒,语气很是讥讽:“值此中秋佳节之际,魔君殿下不与家眷作陪,反倒上我这来了。我好大的面子啊。”
  独孤怜坐在床榻的另一侧,靠近他的动作很是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惊扰了他似的。
  他冷眼看着,心底里默默嘲笑着。
  确认了他不会反抗后,独孤怜一把拥住他,声音闷在布料中:“可是,我唯一想陪的家眷就在这。”
  他当时鄙夷得很,心想你不会说情话就不要说。
  却听独孤怜道:“我的亲人都死了。”
  风琉璃不为所动,心想你亲人死就死罢,我的亲人也死光了,大部分还是我亲手杀的。
  独孤怜道:“我自小没有朋友,九百年来没人喜欢我。”
  风琉璃依旧不为所动,心想你这性子活该没人喜欢。想令他同情?再等九百年也不一定能等到。
  独孤怜见他没抗拒,将他拥得更紧了,声音都在颤抖:“我......我只有你了。”
  风琉璃对此早也麻木了,他只觉得很是烦躁,冷声问:“为何是我?”
  他想不通自己有什么可让这人念念不忘的,是喜欢被他羞辱呢,还是喜欢被他打呢。
  独孤怜道:“你愿意理我。”
  独孤怜道:“从来没人同我这么近过,也没从来没人会理我这么长时间。”
  独孤怜道:“从前忤逆你是我不对,那时我还不知道......”不知道我对你喜欢成这样。总是失去了,才意识到珍贵。
  风琉璃没来由地想起从前听过的一个笑话,说是若有一个极度缺爱的人,你走上去哪怕扇他一耳光,也会使他当场爱上你。
  当时听着当作笑谈,谁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还叫他碰上了。
  “陪我过中秋。”独孤怜拉过他的手,使二人的拇指与食指比作一个圆。“看,我们两个人,就团圆了。”
  而后......而后的事情,他也不记得了。
  这就是一件琐事,零碎在记忆里。八年前他一笑了之,八年后他却很难不起波澜。毕竟八年的分别与念想,岂是轻易能化解的。
  ——看,我们两个人,就团圆了。
  幼稚得不能再幼稚的表白,却使他心头一空。
  那人分明年长他近千年,却总给他一种小孩的错觉。
  花蕊铺在地面上,薄薄一层;阳光铺在花蕊上,朦朦胧胧。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食指与拇指比作一个半圆。
  独孤怜道:“你别岔开话题。”
  他直起身,指着花蕊道:“你既说阳光晒它不干,那便也说说,如何能把它弄干?”
  风琉璃手指触到地面:“将其中的水分引出来便好。”
  他随手掐了个诀,那些花蕊便无声地干瘪下去,下方的泥土则潮湿了一大片。
  独孤怜将信将疑地伸指去碰,触感干燥得有些酥脆。他轻轻一捏,那干瘪的蕊便化作了粉末于指间流下。
  与旁的粉末不同,它们全都散在风中,没有任何一星停在他指尖。最终它们落在最近的一棵桃树前,一头扎进了树根。
  恰如落叶归根。
  蟠桃花生有灵气,所在之地被认为是仙人居所的象征。它们生在脱离俗世之地,却没筑下脱离俗世之情。落叶归根、落叶归根,怎样的仙物,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这句凡人之说。
  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却又是另一种程度的悯。另有句凡人之说,称作春泥护花。它们将自己的躯体转化为予后人的价值,于是一树蟠桃的传承永不会断。
  第23章 玲珑殿
  他饮下一盏化过粉末的溪水,唇舌间流连着淡淡的香气。
  在逛山市的三遭之前,他其实还来过一次秋颜山,依旧是同风琉璃来的。那是十六年前,好像也是一个中秋。
  “我想在这里布一个阵法,将他们护起来,再没人能侵扰。”彼时风琉璃擦拭着灵位,姿态很是安静。
  “他们是谁?”
  话出口,独孤怜便后悔了。本就是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他去问什么?
  风琉璃沉默着,就在气氛逐渐尴尬的时候,他将手指触上其中一个灵位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