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能与他匹敌的人失了忆,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他觉得浑身一轻,再没什么可担心的,再也无人能将他击倒。
  只是这一轻后,又太空了,空得有些落寞、有些寂寥,有些无言的孤独。
  他握起茶杯,却没喝,只是仅仅攥着,仿佛要抓住什么才能证明自己活着。
  “掌宫!——”
  有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何事?”
  他轻轻阖了眼。
  “独孤寒缺……失踪了!”
  茶杯碎于指间,细细的血丝蜿蜒。
  轻……么?
  解脱……么?
  眼前破碎的光影里,横亘了一泊墨色,是那人黑衣黑发,墨色流淌了一身。
  他爱过,也恨过,待那些缤纷的喜怒哀乐都在起落与坎坷里黯淡,剩下的是最枯朽也最本源的黑。
  长月当空,青衣人长衣当风,头顶碧天夜凉,脚下人间万象。
  这一寻,便是八年。
  失忆的独孤怜四处寻找他的记忆,风琉璃四处寻找独孤怜。
  人间山河万里,天地浩瀚无垠。
  春花秋月,夏叶冬雪。
  晨鼓暮钟,寤寐思服。
  奈何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悠悠我心。
  待八年找寻付诸过往,他终在一个春日得到了那个人的下落,于是他拽了缚灵锁昼夜兼程。
  可线索断在秋州城外的一个村落,最后见到独孤怜的人道他上了山,只是他翻遍那座山也没寻到独孤怜的下落。
  他受不了夜以继日的寻找,于是求上幻影楼,最终在天魂的帮助下寻到了独孤怜。
  那是中秋后日,依旧是那座山。
  他怎能不激动、怎能不珍惜?
  他怎能放手?
  他找到了,就是他的,谁也抢不走。
  第30章 敖清笑
  风琉璃掌中长剑如秋水,载着灼亮的日光,就这样惊电般地一闪,刹那间击入水中,划裂千里波涛,分水拨浪!
  震得滚滚烈浪冲上云端,扫开彤云浓雾,而面前出现一道水的裂谷!
  惊天一剑,滔天浪卷!
  浴火掌宫的全力!
  常人在水下发力,那水直直便将力卸去几成。风琉璃也已然料到,便先在岸上破开水去,留出一条道来。
  自空中击水,易于自水中发力。
  “什么……”
  巨震之中,敖郁猛然立起。
  “怎么……?”
  他大步穿过水晶长廊,经过镶着的一排夜明珠。那些珠子前一秒还在落泪似的大颗大颗往下掉,如今一部分滚落在地,一部分贴着墙要掉不掉。
  究竟是怎么回事?
  剔透的大门前掠过一道极其耀眼的光,是敖郁在水中化出巨大的龙躯。
  那样巨大的身躯,浮出水面的姿态却是轻盈的。他无声地从空中游过,目光先是落到那被破开的水的裂缝,而后又落到岸边一青一黑的两个人影。
  “你们是谁?”
  巨大的龙首移到二人身前。
  “缘何动我渤海之水?”
  风琉璃淡声道:
  “你这水下,藏了些不干净的东西。”
  龙面看不出情绪,那声音倒是极冷的:“何意?”
  “我且问……你有没有在那下面,”
  风琉璃一点水中裂谷。
  “感受到生人的气息?”
  敖郁冷冷看了风琉璃一眼,引了真力去探。
  不光有生人气息,还有法阵气息。
  那些法阵层叠地包裹着,最中心的那一层竟是个禁术。
  “共影同血阵?”敖郁的声音又冷下去几分。
  他又看了一眼风琉璃,道:“想来你是知道几分内情的,说罢。”
  龙宫都受波及,水下的洞穴自然也震上几震,而沙石簌簌地往下落。独孤悯抹掉血迹,一挥手,便将落下的沙石尽数挡开。
  只是在这般强烈的撞击下,那些裹着洞穴的法阵竟完好无损。
  独孤悯攥紧掌中的同血,平了气息,开口道:“以镜换影。”
  他一字一字地念出这句咒,咬字清晰。
  一道血丝从他心口拉出,周阡箬心口亦拉出一道。它们是极细的,又是连绵不绝的,二者相缠、交融。
  独孤悯望着那血丝,心下焦急如焚。
  快些,再快些!
  待得阵成,待得阵成……
  洞穴又受到一次猛烈的撞击,瞬间碎石如雨。这次比先前不同,更加气势汹汹。是敖郁长尾挟磅礴真力挥出,带着翻天覆地之势。那些法阵自外向内崩溃、碎裂,到后来尽数毁去。
  法阵受重创,独孤悯猛地呕出一口血来。
  他将唇上血抹尽,挣扎似地开口:
  “双子同——”
  他的语速极快,奈何风琉璃的剑更快。
  骤然挥出的长剑划出一个亮白半圆,像是一轮升起的日光,力道极大地将血丝斩断。独孤悯猛然遭反噬,浑身经脉受创,再也凝不起真力,便被剑气猛地震开。
  这阵便算是半破了,只是脚底仍有残阵。
  独孤悯挣扎着试图起身,眼里的不甘灼烈得像是九天之上未被云雾遮盖的日光,飞卷的热意几乎要将人烫伤。
  四散的尘烟里,独孤怜走来,脚步很轻,眼眸深沉如四海八荒纵横翻滚、激流扬波的江洋。
  二人对视的瞬间,那日光照上江洋,将翻涌的浪潮一激,人间瞬间滔天浪卷,倾覆山河又将天地重塑。
  只是一眼相见。
  “你——”
  独孤悯一个字才出口,便开始咳,咳出没完没了的血。
  心口不痛了,独孤怜目光扫过洞穴,最终落在周阡箬身上。
  “他怎么在这里?”
  风琉璃踱到周阡箬跟前,抬手将致幻瞳解了。
  风琉璃道:“这是他为自己找的替身。”
  一地疮痍里,独孤悯缓缓支起头。
  他终于不咳了,面上挂着一抹惨笑。
  “我生来就是影子啊,生来就该为一个人挡下所有的祸,有人问过我的意见么?有人么?有么?”
  他的声音里带了几点沧桑、几点疏狂。
  “我不想当这影子了,我不想为另一个人活了,我有错么?有错么?有么?”
  他一声声地质问。
  “在共影同血阵里,影子与本体总是相对。与极阴天魔血相对的,只能是极阳天魔血。但我只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我的血管里流着的不过是常人之血。这就形成了一个缺口,导致我这影子不足以担下所有的祸。”
  他竖起一根食指。
  “于是我这影子早早便有了自我意识。”
  他咧开嘴,唇齿森森。
  “要改共影同血阵,一则毁去同血,那样本体与影子都会命丧;二则杀死影子,福祸都会回到本体身上;三则寻一个合适的人来代替影子,影子便能解脱。只是这所谓“合适的人”,条件过于苛刻,寻遍天下也找不到一个。”
  他颤抖的手指向独孤怜。
  “我为你挡着祸,找了九百余年。”
  他一卸力,伸出的手便砸落在碎石中,也不觉疼。
  若有似无的风从洞外游来,卷过睫尖发梢,将眼角的弧度轻轻托起。
  独孤怜一怔。
  “周阡箬是——”
  极阳天魔体?
  那是一个夏日,正逢大暑,二十二岁的风琉璃靠着树剥着糖纸,嘀嘀咕咕:
  “真没见过女孩子身上阳气这么重的……以后把你当男孩子看也不是不行……”
  这本是一句玩笑。
  但有时候誓言未必成真,玩笑却有可能在命运的安排中走向真实。
  ……
  那是一个雨天,二十九岁的单清璧倚着门,冷眼看着人形的小龙一身泥一身血一身雨水。
  “是,我确实说了我会喜欢人,可天底下那样多的人,我有明确说是你么?”
  猛地将门砸上之前,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更何况,你是女子。”
  ……
  那是一个清晨,敖郁捻了根香,立在河神庙内。他四处找着,却没找到龙像。
  人人都在拜的神像却是个人像,看着是名女子。
  神像下方小字注了河神名讳:
  敖清笑。
  ……
  不久前。
  “那山上的龙威只能是四海龙王才有的。你母亲么,我倒也见过。她不可能会有如此强大的龙威,妄提你还有一半的人类血脉。”
  “许是殿下与旁的特殊血脉混淆了,”周阡箬道,“阡箬其实是极阳天魔体。”
  “你?极阳天魔体?”敖郁挑眉,“你身上的阳气与正常男子无二。”
  周阡箬动了动唇,换了个嗓音,清脆明亮:
  “可我是女子啊!”
  ……
  周阡箬,本名敖清笑,身生为女子。
  她喜欢一个人,那人唤作单清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