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明诚唯一的念想就是给曹家留后,思忖片刻,闭眼道:“潘仪父母都是倭寇,十年前死在沐临渊刀下,自宫入宫就是为了复仇。七年前,先皇曾想查龙封坡之事,潘仪令乌盘下蛊将他杀了。”
  短短两句似晴天霹雳,在颅内炸开,酥麻感迅速蔓延四肢百骸。
  潘仪为了复仇,将东桑布局透露给倭寇,至十万忠魂惨死,如今又令田建义铸造冷铁,意图谋反。
  而曹明诚为了相位,是非不明,伙同贼人为祸苍生。
  *
  锦衣卫没在沐府寻到人,定会来狱中找,眼下形势紧迫,没时间感叹世态炎凉。
  潘仪事迹败露,定要杀人灭口,若是被锦衣卫捉到,恐怕不会被送到嘉宣面前。
  二人骑上赤骓,直奔皇城。
  御前下马,傅初雪隐约察觉身体不适,为了不让沐川担心,说:“你在这牵制东厂的人,也好与我有个照应。”
  沐川点头,“若一刻钟内不出殿,我便去寻。”
  诏乐殿内充斥着莲花灯的香气。
  傅初雪捂住胸口,尽量让声音平稳,“七年前长唐暴雨,因明德废除钦天监,建拜月楼;今年长唐暴雨,是因陛下助纣为虐,为祸朝纲。”
  “太祖皇帝统一天下不杀蛮王,是为了不失民心,现在天下已是朕的囊中之物,蛮王与我唱反调便是造反,自古造反者必受讨伐。”嘉宣在高阶之上,声音很冷,“朕乃天选之人,岂容尔等敢妄论天命?”
  傅初雪见他执迷不悟,怒火攻心,呕出一大口血。
  蛊虫啃咬血肉,傅初雪受不住钻心的疼,倒地强撑道:“臣查到,西陲有铁矿,田建议在善县铸铁,曹明诚瞒而不报,潘仪让沐川去平定南遇,就是想声东击西。”
  “大虞四洲,两洲临海,东桑有唐沐军驻守,倭寇便想在西陲登岸。”
  “善县距长唐仅三日车程,若沐川去了南遇,倭寇自取长塘……”
  嘉宣神色骤变。
  沐川在殿外等了半晌,心急如焚,正要破门而入。
  殿内响起嘉宣急切的呼喊:“于天宫何在?来人,快救人,快救朕的人!”
  第64章 “我还想再放纵一次。”
  潘仪挟持嘉宣的手段简单粗暴,一是传位密诏,二是用毒。
  七年前,沐川随父平定东桑,唐池晨在宫中没人庇佑,屡遭哥哥们欺辱。
  一日,潘仪将他带到诏乐殿,指着高阶上的龙椅问:“你想当皇帝吗?”
  唐池晨点头。
  潘仪给他支香,说:“用此物换掉拜月楼的香,务必让唐池栋的亲信看到。”
  之后,唐永贞看到唐池晨换香,中了圈套,害太子被囚。
  再之后,潘仪拿来只红文锦盒,放出指甲盖大小的蛊虫,说:“想当皇帝就把它吃了。”
  唐池晨想都没想就吃了。
  继位后,嘉宣经常头痛,他明知不该纵容奸佞为祸苍生,但为了保命,不得不装成听话的傀儡。
  潘仪曾说“大虞没有比他更合适的傀儡”,与傅初雪今日所说如出一辙,纵使被鲜血锤炼出一副铁石心肠,易地而处难免有所动容。
  嘉宣脸上血色尽褪,飞速冲下高阶,“来人,快来人!”
  沐川听到殿内的呼喊,破门而入,撞到正要去请于天宫的禁军。
  傅初雪双目紧闭,唇角渗血,大片的红染湿衣襟。
  此前毒发都是晚间,这次太过突然,沐川将人抱起,嘉宣欲言又止,沐川脖子一横,摆明了:要兵符没有,要命一条。
  先是抗旨,又称病欺君,若换别人当皇帝,十个脑袋也不够他掉的。
  沐川虽冷漠寡言,但却是性情中人。在保守欺辱的那段时光,唯有沐川掏心掏肺地对他;为了给唐沐军复仇,东征西战毫无怨言;先是为傅初雪在跪了一夜,现在又豁出一切。
  他能为所爱能豁出性命,而他却让挚爱丢了性命。
  想到曹雪,嘉宣头又开始痛。
  诏乐殿内常年弥漫着灯油香,燃灯的香料便是缓解头痛的解药。
  害太子被废的香料,如今成了救命的解药。
  嘉宣坐拥山河,却无法出宫看看他的山河,为了活命,被孤零零地囚禁在偌大的宫殿。
  星陨算到命中有劫,死前给了于天宫塞了张纸条——
  「皇帝被下了毒,破解莲花灯油的成分,研制解药」
  嘉宣位高权重,于天宫研制出解药不敢直接给他服用,让太监宫女试了一月的毒。嘉宣蛊毒已入脏腑,就算对症下药也非朝夕能解,为了不打草惊蛇,在彻底解毒前对潘仪虚以为蛇。
  棋局已成,小不忍则乱大谋,先解毒,再找传位密诏,最后将潘仪千刀万剐。
  嘉宣恨死了这祸国殃民的砸碎。
  潘仪说要平定南遇,嘉宣搞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仔细想想,蛮族在南遇惹是生非,确实该管管;再者说,蛊毒还有一月便可彻底清除,七年都能忍、也不差这一个月了。
  可事与愿违,沐川抗旨、傅初雪逼他,偏偏就差这一个月。
  父皇埋在陵墓、皇兄葬在乱坟岗、挚爱尸骨未寒……为了这把龙椅,手上沾了太多的血,如今还要气死为江山社稷呕心沥血的肱股之臣、让救过性命的兄弟厌恶自己吗?
  他已经失去太多,不想再失去。
  嘉宣没开口,看着沐川抱着傅初雪夺门而去。
  锦衣卫来报:“他们刚去了大狱,打晕了雷任,见到了曹明诚。”
  嘉宣眸色微闪。
  锦衣卫问:“臣去拿人?”
  “不。”
  不能让沐川寒了心,但更不能让传位密诏公之于众。已知错但不能改,不能放弃这把染满鲜血的龙椅。
  嘉宣说:“传话给潘仪的干儿子,就说朕与东川侯撕破脸,收了他的兵符,明日他便会去南遇平乱。”
  *
  东厂来府上拿人,他先是打晕雷任,又闯入诏乐殿,不知一会儿来的是禁军还是锦衣卫。
  近日犯的错太多,沐川脑中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
  不过什么都没傅初雪重要。
  沐川一直握着傅初雪的手,幻想着能通过交握的手掌传递疼痛。
  比起他的紧张,傅初雪倒是颇为放松,神志清醒时还能开玩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往后的日子好着呢。”
  皇帝与宦官同流合污,前途只有无尽的晦暗,而这些晦暗与在刚从鬼门关回来的人面前不值一提。
  沐川拉起他的手,跟着笑了笑。
  现在能陪一刻便陪一刻,能守半晌便守半晌。
  好在从中午到傍晚,没人来太医院。
  关心则乱,沐川想到皇帝态度,隐约品出些幡然醒悟之意。不过皇帝前科累累,辜负过他的信任,他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五年前,皇帝承诺:“待平定东桑,朕定会彻查龙封坡惨案。”
  害十万忠魂枉死的凶手近在眼前,曹明诚是通倭,而潘仪就是倭寇!
  傅初雪说“你拿他当兄弟,他拿你当狗”,而他屡次执迷不悟,坚信皇帝是好人,真是蠢到家了!
  皇帝为了坐稳龙椅,信口胡诌,沐川一腔忠情错付,满心凄凉。
  月上中天,傅初雪脸上有了血色,有人叫门,于天宫去开,见来人是皇帝。
  于天宫:“臣恭迎陛下……”
  嘉宣比了个免礼的手势,“你先回府,朕与沐川有事相商。”
  于天宫走后,嘉宣笑出两枚梨涡,“傅初雪意气用事,你可要顾全大局。”
  沐川怕吵醒傅初雪,拉上床幔,低声道:“臣想知道害十万唐沐军惨死龙封坡的奸细是谁?”
  “见过曹明诚,该知道不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何必再问呢。”
  “陛下为何不将潘仪绳之以法?”
  道理讲不通,嘉宣开始打感情牌,“朕且问你,大虞何人敢抗旨?又有何人敢欺君?”
  自己烂命一条,皇帝要砍早砍了,现在还能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就说明皇帝要用他。
  果不其然,嘉宣说:“惹朕生气,还得让朕给台阶下。你啊,多少年都改不了倔脾气。”
  “父皇荒废朝政,以至官吏迂腐,民心离散,党派积怨已久。朕继位后战事未平,民生于水火,朝堂党争愈演愈烈,朕腹背受敌,只能靠你四处征战,别无他法。”
  “待你肃清西陲倭寇,朕定将潘仪绳之以法。”
  寇首就在身边,为何让他去西陲抓?
  要动潘仪早就动了,为了要等他回来?
  因为皇帝根本没想审潘仪,等他回来他就没用了。
  皇帝只会打感情牌、说些客套话,沐川听得多了、不想再听了。
  “陛下可曾听过‘狼来了’的故事?”
  “可你知道,这次狼是真的来了。”嘉宣猛戳沐川软肋,“若倭寇于西陲登陆,百姓难以善终,你要弃大虞子民不顾?”
  师傅说,不能信皇帝的话,沐川也知道皇帝就是想利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