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姜锦的身体在大火中晃了一晃,接着便如一根烧透的木柱倒了下去,与祈铮的身体靠在了一起。
  红烈的火焰猛然摇晃了一下,而后所有的一切都在大火中归于了沉寂。
  第189章 跛
  跛
  殿外,夜雨未止。
  尸身漂浮在血水中,满地断首残肢、弃刀断戟。
  扣压李姝菀的宦官看着手持刀剑而来的将士,面色惊惶地松开李姝菀,膝行着后退,双股战战地跪伏于地。
  一名将士收剑入鞘,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面色苍白的李姝菀起身。
  “多谢。”李姝菀轻声道。
  她背上伤口疼得抽痛,将士松手退开,她扶靠着廊下檐柱才得以立稳。
  李姝菀抬起眼眸,看见李奉渊穿过收敛满庭尸骨的将士,踏过尸身血水,大步朝她而来。
  他虽身上有伤,但身姿依旧挺拔,步履平稳,不见伤重之态。李姝菀见此,不由得松了口气。
  夜雨如雾影,明净照在她身上,李姝菀浅浅勾起唇角,望着朝她奔来的李奉渊,如释重负地露出一抹笑。
  她笑得出来,李奉渊却心急如焚,笑不出半声。
  离她越近,李奉渊面上的担忧也越清晰,脚下步子也越急。
  “菀菀!”他奔行数步,跨上阶梯,然就这短短几步,却让李姝菀温婉的笑意倏然僵在了脸上。
  她错愕又茫然地看着近身的李奉渊,不是因为他身上的浓烈的血气、或盔甲下骇人的伤口,而是因为——
  李姝菀些许恍惚地眨了下眼,低下头,怔忡地看向了李奉渊曾受过伤的左腿。
  因为他方才近身那几步……
  腿是跛的。
  寒凉的夜风拂过身周,颊边乌黑发丝飘舞,自李姝菀眼前晃过。
  她愣住似的,直到李奉渊站到她面前,仍一动未动。
  李奉渊抚上她冰凉的脸颊,低下头,惊魂未定地看着她背上衣裳漫出的血色,想碰又怕弄疼了她。
  他心疼得声音都是颤的:“菀菀,伤着哪儿了?疼不疼?”
  李姝菀抬首,对上他担忧的视线,有些呆地摇了摇头。
  “你……”她伸手轻轻去摸他中了一刀的背,颤声问:“你呢,伤得重吗?”
  柔嫩的伤心虚抚在他的甲胄上,连一点力气也不敢用。
  李奉渊满心满眼都在她身上,顾不得自己,他随口道:“背上挨了一下,盔甲挡着,无碍。”
  李姝菀听罢,眼眶忽然就热了。
  她仰头看着李奉渊被雨血打湿的脸,嗓音干涩地问:“那其他地方呢?有伤着吗?”
  李奉渊拧眉看着她脖颈上那一线细浅的伤口,道:“没有,别担心,我没事。”
  李姝菀听见这话,水色几乎瞬间便涌上了眼眸。
  “那为什么……”
  为什么你的左腿是跛的?
  她唇瓣颤抖着,低头看着他的左腿,又抬起头紧紧看着他的脸,启唇想问,可喉咙被强烈的情绪堵住,干涩得紧痛,不敢问出后半句话,又不忍问出后半句话。
  回想过去,李姝菀忽发现,李奉渊自从西北回来,从未在她面前跑过。
  他行走时脚步总是沉缓,遇上再急的事也不过快步而行。
  李姝菀只当他性子沉稳,可现在想来,他原是害怕在她面前露出跛态。
  划开皮肉,挑出碎骨,再缝合重生。这样险的治疗之法,怎么可能只留下区区寒痛。
  背上受了伤都要她上药博她怜惜的一个人,却千方百计隐瞒腿伤不让她知晓,她早该猜出他另有事瞒着她的。
  一股酸意涌上鼻尖,李姝菀难过地抿紧了唇,本就苍白的唇上,最后一抹润红褪去,露出失血的白。
  老天不公,他分明还这样年轻,怎么会留下如此隐疾。
  李姝菀低下头,忍了又忍,可最终还是没忍住。
  豆大的泪忽然从她红热的眼眶中滚下来,滑过惨白的脸颊。
  压抑不住的低弱哭音从李姝菀唇缝流出,除了小的时候,李奉渊再没见她露出这样难过的神色。
  她忽然落泪,李奉渊只当她受了惊,抬手将她抱入怀中,温柔安慰道:“没事了,菀菀,别怕,别怕。”
  温热的体温透过盔甲传至脸颊,李姝菀强忍的情绪终于再压抑不住,她抬手抓着李奉渊的盔甲,哭声闷在他胸前,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眼泪不断涌出,渗入他身上染血的盔甲缝隙,洇入他胸口的衣裳。
  她哭得那样悲伤,又那样痛苦,如同幼兽在他胸口悲鸣,几乎叫李奉渊心碎。
  他眼眶渐渐红了,抬手温柔地抚着李姝菀的发,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菀菀,我在这儿。别哭……”
  他不知道,李姝菀哭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心疼他。
  第190章 不想嫁了
  不想嫁了
  盛齐四十九年,秦王铮反,兵夜至元极宫,太子领兵平乱。秦王母姜锦挟帝,簪杀之,后与秦王畏罪自焚元极宫。
  元极宫的雨下了一夜,血也流了一夜。将士、宫人,一千三百多人的血命在史书中,凝成的也不过短短几十字。
  自此,太子祈伯璟继位,改年号元启。
  随着新帝继位的消息,祈铮的请罪书也昭示天下,而罪书中所述的包括姜文吟在内的一众乱臣贼子则在新帝继位的三日后于午门外斩首示众。
  而这乱臣贼子中,有多少是当真参与了谋反,又有多少人是祈伯璟借机清理的秦王余党,又有何人说得清。
  宫乱当夜,杨修禅持太子令带兵围姜府,拿姜文吟入狱,行刑这日,亦由他亲自监刑。
  刑场上,不乏有人当众喊冤,然终究难逃一死。十几颗人头落地,染了他一身血腥气。
  杨修禅入宫交过差,回家脱下带血气的官服,沐浴更衣,换了身常服。
  祈宁不在房中,杨修禅问过下人,听说杨惊春与她在后园赏花,便去寻二人。
  姜锦与祈铮乃祈宁的母兄,她亲眼见二人火焚而亡,心气大伤,这些日夜里辗转反侧,常难入眠,即便睡着,梦中亦常惊醒。
  短短几日,便瘦了一大圈。
  亲人惨死,即便杨修禅巧舌如簧,亦不知该作何安慰,他能做的,也只是多陪陪她。
  他到后园时,杨惊春与祈宁静静坐在八角亭中,出神地望着园中落花,就连杨修禅近了也没发现。
  他走到祈宁身边,轻轻握住她一只手,拢入掌心,柔声问:“在看什么?”
  宽大温暖的手掌握上来,祈宁愣了一下,抬头看来,见是杨修禅,她面色松缓了些,但什么也没说,只将身体轻轻地往他身上靠了靠。
  她不想开口,杨修禅便也不多话,就站在她身边陪着她。
  祈宁近来泪眼愁眉,杨修禅心疼得也跟着吃不下饭。然不知为何,自宫乱之夜后杨惊春亦是成日萎靡不振,心里不知揣着什么伤心事。
  杨修禅从没见她焉儿巴成这样,之前只当宫变之夜她受了惊,然而这都好些日了,她不见好转,反倒越发死气沉沉。
  他看向歪着脑袋靠着柱子发呆的杨惊春,心中思忖着该如何关切两句,忽而,却听杨惊春冷不丁开口道:“哥,我想离开望京。”
  她话一出,杨修禅倏然怔住,不明白这话从何而来。
  杨惊春说话时并没有看杨修禅,仍望着眼前园林,她语气平静,显然思虑已久,并非一时兴起。
  杨修禅仔细看着她,见她神色认真,也正了容色,开口问:“你想去哪儿?”
  祈宁也扭头看杨惊春,但并不惊讶杨惊春的话,因杨惊春已与她说过此事。
  不如说,她还劝了几句。
  宫门深深,表面是片金莲池,实则踏入其中,才知底下是烂泥沼泽,要再抽身,就难了。
  杨惊春还是没动,她静默须臾,缓缓道:“阿沈前不久给我和菀菀写了信,说西北一带春日烂漫,草盛云垂,美若仙境,我准备去找他,和他一起去看看天地各处。”
  她说着,似见到了西北美景,眼中渐渐有了些亮色。
  她自小向往天地,小时候举着木剑有模有样地笔画,立志要当侠女。
  后来她一日日长大,也渐渐没再提起。杨修禅以为她儿时的远志是孩童时的玩笑话,可此刻见她这目光,才知她从未忘记过那志向。
  杨修禅问杨惊春:“你同爹娘说了吗?”
  杨惊春听见这话,忽而回头看他,她露出一个有些谄媚的笑:“他们定然不会答应,你帮我去劝劝他们嘛。”
  言下之意,便是还没开口。
  杨修禅没有应下,但也没有拒绝。
  他沉默了许久,最后轻叹一声,放缓语气道:“可便是说通了爹娘,那皇上呢?你是先帝定下的太子妃,虽礼未成,但仍旧是正太子妃,若无意外,之后便是母仪天下——”
  他话没说完,忽而想到什么,皱紧了眉,压低声音问杨惊春:“莫不是……皇上他改了心意,要另立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