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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文斋 > 综合其它 > 绯扇 > 第96章
  魏顺讶异,转头往声音来的方向看。
  是两辆停在一起的马车,大约是两个当官儿的相约来这儿快活,他们下了车凑在一起谈论,随即,第三个人也凑上,说:“是真的,我家外甥是禁军的,与司礼监熟识,也说了,九皇子新君即位,就是刚才的事儿……”
  有人插上嘴:“确切确切,已经在连夜往宫内调运缟素了……”
  街边的人并不多,就是车多,可那些声音像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魏顺发着愣,缓缓放下了车帷。
  喜子忽然跪在了车里:“主子,万岁爷他……”
  魏顺手脚僵住了,也不是悲伤,就是忽然失措,他发着愣,过了会儿,猛地想起秦清卓说的皇帝老头儿的信。
  他就开始慌乱地翻手边的包袱,取掉秦清卓准备的银票、零钱、干粮,然后翻出个信封来。
  信封上没字儿,里头只一张纸,魏顺深深吐气,用发抖的手把信展开。
  他未曾想,信里不是清算罪责,也并非埋怨数落,而只短短几行字,文末连日期署名都没有——
  “顺儿,灰飞烟灭间,人无再年少,我与挚友皆已故去,你替我去过过人间的生活吧。”
  第72章
  京城向外,西山小峰,半山腰上有个致虚观,二十来天以前,无处可去的张启渊就在这儿落脚了。
  见是一幅文人打扮,又面善白净,人家就留下了他,他拿出些铜子儿碎银子,作粮油香烛钱。
  观里原本也就四个人,一个徽州一带口音的老道士,加上他的俩徒弟,还有一个云游挂单、暂住在此的年轻道士。
  山里地方,平时连专程赶来的香客都少,更别说过路的其他人了,那俩弟子告诉张启渊:“春夏还好,冬天在山里,只能自己喊话自己听,十天半个月不见别人。”
  张启渊站在厨房的水盆旁,给几个人刷碗洗筷子,说:“其实也很好,待了这大半个月,感觉这儿挺不一样的。”
  一个弟子咬了咬嘴,说:“一看你就是有钱人家的,福不够享了?跑到这儿来。”
  “我已经没家了,现在就一个人了。”
  另一个弟子:“哎,公子,我师父那天说你有资质来着,你想不想皈依啊?”
  “不大想。”张启渊说。
  他同伴:“你别问人家这个,不好。”
  那弟子:“好吧,我就是觉得多个人干活儿,能轻松些。”
  张启渊洗好碗碟了,被逗笑,说:“你别担心,我还在,现在又不走。”
  “公子,你平时都看哪些书?”
  “现在看你们观里的书。”
  这俩弟子平时在山里,可年纪轻,总有很多想知道的,张启渊一边答话一边走出了房门,捋下方才挽起的袖子,走到了院子中央。
  天将黑,下雪了。
  四野空荡荡,入了冬,连几棵绿树都没有,所以这里的雪也和京城不大一样——它似乎把一切都隔绝了,耳朵边上很静,放眼看,全是白茫茫的。
  倒了洗碗的脏水,张启渊跑到观门外去,找了个山崖边待着,待够了他就朝观门前的灯笼那儿走,没一会儿就回去了。
  夜里,他待在院西边的寮房里,点着油灯,继续写他的《醉惊情》。
  寮房里的炕是热的,所以屋里算是暖,只不过白天得自己去抱柴续火,所以麻烦些。
  此类所有杂事儿,包括做饭、洗碗、洒扫……张启渊全是来这儿以后才学会的。随着日子推移,他真的过起了另一种生活,每天写书,每天流汗,和那俩弟子说笑,或是在道观附近找到几个好玩儿的地方。
  昨日又去找丰老板,他拿到了那个雕成的黄财神,他把它捂在手里,从冰凉捂到了温热。
  “在山上待够了?”丰老板说,“要不回来住吧,卖书的利市够你重新过像样的生活了,比不上当国公府的少爷,但总比在那儿好。”
  “不用,”张启渊摇头,“我心里乱,想安静。”
  “还惦记他?”
  “不是。”
  “你不知道吧?先帝死了以后,西厂就被裁撤了,据说提督魏顺贬为庶人,被赶出了府宅,家里下人也全被杀了,他自己现在也不知流落到哪儿去了。”
  围坐着丰老板家的饭桌,张启渊点头,放下了筷子,在经历那些生离死别之后,他对什么消息都这么淡淡的。
  可这次只是表面上的。
  “要是说真心话,”他道,“我真的怨过他,不是恨,而是……是在那种情况下不由自主的,没法儿控制的,我需要时间接受那一切,其实对他也不是怨,只是有点儿生气,但现在真的不了。”
  丰老板:“可他现在大概不在京城了,也许都不在人世了,驱逐流落,日子能好到哪儿去。”
  张启渊:“能回到那天就好了,我不会那么对他的。”
  他抬起了手,展开了左边手心,于是那个莹润的黄财神出现在了眼前,他盯着它看,又把它捂住,告诉丰老板:“这是我本来打算送给他的。”
  丰老板不语,跟着他一起伤感。
  “明天就是我们生辰了,”他说,“明天就是。”
  “算了,”丰老板脾气爽利,她缓过神,道,“都过去了,就朝前看吧,我觉得你俩都没什么错,就是没有缘分。”
  雪夜里在寮房里写着书,张启渊想,要不是丰老板说了魏顺已经不知去处的消息,自己是不会诉说分离的懊悔的,时间只流不逆,自己永远没有回到崖边松树林、再选择一次的机会了。
  这夜,《醉惊情》终于完稿,张启渊在结尾写下判词:鸳鸯如今天各一方,然道不尽百转愁肠。
  可写完了,他又用笔将它抹掉了,一个圆满结局的故事,配这两句太不合理,让人不明所以,纯属画蛇添足。
  靠墙坐在炕上,他又把那黄财神拿出来看看。
  今儿是和他的生辰呀,虽说魏顺不喜欢过,还很排斥,可在张启渊心里这是缘分。
  以及,他们的私定终身到头来也没成。
  眼泪从通红的眼睛里出来,滑过脸颊,掉在了张启渊外穿的道袍上,黄财神玲珑剔透的一个,被他往手心里攥着。
  他想,他的心是永远留给他的,无论今后见或不见,这辈子都是留给他的。
  /
  几十天以后,近京城的良乡县,琉璃河镇。
  年过完了,上元节也从手指缝儿里溜走了,魏顺的小院儿还是往常那样,早晨晒太阳,午后乘阴凉。
  不过现在天气不热,还没到需要乘阴凉的时候。
  吃过中午饭有一会儿了,去街上的喜子撒丫子跑了回来,琉璃河是真有河,河岸就在院子出门往前一个胡同,河上还有桥,一座十一个孔的白石桥。
  喜子是去铺子里了,那铺子有辆拉货的车,时常去京城,所以能帮附近熟悉的人带信件带东西。刚来那会儿,铺子里掌柜的没见过这种声音嫩生的小太监,还问喜子是不是姑娘,问魏公子是他的谁。
  喜子学会辩嘴了,说:“我是他闺女,他是我爹。”
  那掌柜的楞在原地,再后来,相处的时间久了,他就看出他是太监了。
  “徐大人捎给您的东西,”喜子进院儿门,带回来个包裹,说,“挺沉,像是书什么的。”
  “书!”魏顺本来在厅里,听见是书,拔腿就跑了出来,催促,“快拆快拆,我要看。”
  喜子把包裹外边的布打开,又打开一层油纸。
  果然是书!不但是书,还是绯扇的书,是新书,魏顺立刻拿起来,摸摸那崭新的封皮。
  “《醉惊情》。”他念着名字,把书翻开,可惜这就是普通的素纸封皮的那种,更没有赠言和钤印。
  喜子去房里忙了,他一个人捧着书,站在院儿里翻。
  翻了几页,书里头掉出来徐目的一封信,信中也没什么大事儿,开始就说了些在京城的新闻啊,生活啊。
  可往后翻,他却说:“……前日去刘掌柜的那里买书,竟然一转头看见渊儿爷了,不过人实在太多,一晃神就不见了,也许真的凑巧是他,也可能是我眼花看错了。”
  这个话题写到这里就终止,信继续往后,徐目又说起别的。
  “哎呀,”魏顺气得跺脚,小声嘟囔着,“死徐目,有话不说清楚。”
  他在房前的躺椅里坐下,开始正式看新书。
  可这书怎么……不对劲,就是不对劲;月亮、男玉兔、孔雀,这不是自己梦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么?
  他攥了攥手,这简直离奇,不像是真的。
  是巧合?但这也太巧合。是自己把梦的事儿告诉了谁,然后传到了绯扇的耳朵里?
  是跟徐目讲过吗?应该是没有;跟柳儿喜子说过?也不可能,把这些人都排除掉……那就只剩下张启渊了。
  完了,魏顺捂着脑袋想,还真跟张启渊说过。
  喜子从屋里倒了杯热茶,给他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