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不可能呢?”孔美善捏起一只装有水果硬糖的马口铁盒装进童原长裤口袋。
“因为我对你还过手,因为你当年一锤没有打死童金虎,我又替你补了一锤,因为四岁的时候随钱书遇去死的不是我,死的是祖诗,你怎么会不恨我……”童原被母亲突然袭来的温柔吓得一步一步后退。
童原曾无数次于脑海中想象过被孔美善温柔对待的场景,幻想孔美善待她如同戴云舒对待祖律那般温柔,然而她今天亲身体会之后才发现,孔美善的温柔与戴云舒的温柔大相径庭,戴云舒的温柔像天空中的云朵般令人极端向往,孔美善的温柔却是一种极其可怕的生硬事物。
“阿原,妈妈不恨你,妈妈知道你那么做是为了终结我的苦难,妈妈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妈妈知道你不是故意偷走祖诗的命……”孔美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变得很善解人意。
“你是说真的吗,妈妈?”童原不敢相信。
“当然,妈妈知道每一次童金虎对我动手你都有帮我,妈妈知道你最喜欢的就是我买给你的水果硬糖,妈妈知道尽管发生了那么多事,你心里还是很爱妈妈……孔美善的嗓音如同一阵风似的缠绕童原耳畔。
“妈妈,我来了!”童原听到这番话终于在孔美善面前放下厚重的防备。
“来吧,乖,握住妈妈的手。”孔美善递给童原一只既没有温度又没有触感的手掌。
“妈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妈妈要带你去一片蔚蓝之地。”
“蔚蓝之地是哪里?”
“不要问,和我走,大海是阴雨的归途。”
“妈妈,我的双脚冰凉。”
“没关系,一会就会彻底凉了”
“妈妈,我的身体好冷。”
“没关系,一会就彻底冷了。”
“妈妈,我的皮肤好痛。”
“没关系,一会就感觉不到痛了。”
“妈妈,海水淹没了我。”
“没关系,一会你就失去呼吸。”
“妈妈,我感觉自己在下沉。”
“没关系,一会你就会沉入海底。”
“妈妈,我做得好吗……”
“你做得很好,我的阿原。”
“对,对,对!”
“继续!继续!”
“阿原,表现很好,妈妈爱你!”
……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跳海了!”那艘载歌载舞的邮轮上音乐随着尖利的叫喊声戛然而止,舞者被按下了暂停键,世界仿佛一瞬被定格。樊静在这诡异的宁静之中起身跑向甲板抓住栏杆向海面四下张望,蓝色的大海一片寂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人们听到消息后都不约而同地涌向甲板,樊静反方向穿越人群回到客舱,客舱里空无一人,那个如同阴雨一样的孩子生命永远地终结在二十八岁。
第90章
庄宁得知童原死讯的那天收到了一封邮递员送来的长信,发件人是童原,童原在那封信中交代了十五年前那起渔船事故策划与实施的始末,同时还交代孔美善杀夫一案她才是真正致使童金虎丧生的凶手,两起时隔十五年的渔船事故通过这份详尽的资料一举告破。
两年之后那个白蜡树叶铺满青石路的深秋,四十岁的樊静陪同前来青城交流的一群外国师生前往金水海母庙参观,当地导游一边为客人声情并茂地讲解,樊静一边向同来的外国师生翻译。庄宁那天恰好陪朋友一起来金水海母庙烧香,她看见樊静正在向异国游客翻译金水海母庙的故事,便与朋友跟在队伍后面静静听了一路。
“金水海母传说中是掌管金水镇这片海域的一位海神,大家听到这里一定以为金水海母是人类肉眼无法看到的神明吧,我现在要郑重地告诉大家,金水海母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神明,金水海母是曾经实实在在存在于人间的一群女性,她们是一群最小九岁,最大十三岁的金水镇少年。
大家现在看到车水马龙的金水镇是不是觉得这里的旅游业发展相当繁荣,我不得不在这里遗憾地告诉您,金水镇早在二十年之前远远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的金水镇荒凉而又闭塞,当地人们的思想远远要比当代都市落后数百年。金水镇极端重男轻女,那里的女孩们当年所过的生活据说还不如现在一些普通家庭里的猫猫狗狗。
她们有一部分还未出生就因为性别为女被从母亲腹中打掉,另外一部分虽然得以侥幸出生,虽然受益于九年义务教育制度能够上学,却仍旧难以逃脱被父母、亲戚乃至全镇老老少少逼迫出嫁的命运。
她们在金水镇不是作为人类生活,而是作为一种商品在金水镇男性手中流通,身为商品的她们婚姻里根本不存在爱情,父母对她们非打即骂,拼命压低养育成本,丈夫对她们拳脚相向,视她们为生育机器,免费保姆,变相奴隶。
金水镇的女人们世世代代如此,她们大部分都麻木地活着,她们以为全国的女性皆是如此,直到后来有一部分受到教育的女性有机会见识到金水镇以外的世界,她们方才明白,原来普天之下不是每个女人都活得像是一辈子围着石磨打转的牲口般痛苦。
她们有人抗争,有人出走,有人寻短见,有人不惜付出下辈子蹲在监狱的代价杀死屡屡施暴的丈夫。然而因为地位低下,力量有限,她们大部分最终还是选择了和前人一样隐忍,自顾无暇的她们无力保护自己,更无力保护家中年幼的女儿,她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走向那条自己曾经走过的荆棘之路……
于是那些不被父母保护的金水镇女孩们就自发地联结到一起,她们选取了一种很巧妙的方式对那些犯下恶行的金水镇男人进行了报复。那些女孩当中有一个名字叫做……阿……阿原,阿原利用她自幼积累的丰富船舶维修知识成功地制造了一起海上渔船事故,金水镇十三名犯下恶行却未被法律惩戒的男性在那起渔船事故当中全部死去,无一生还。
那些孩子们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和她们自身共同编造了金水海母的神话,渔船事故发生之后,镇上的男人们因为忌惮神明惩戒再也不敢对女性胡作非为。至此大家应该明白我一开始所讲的那段话究竟是什么含义,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金水海母,所谓的金水海母就是一群父亲嚣张跋扈,母亲软弱胆怯的年幼孩童……
现在大家一定想知道当初那群孩子们的下落吧,我不得不遗憾地告诉您……那群童年经历过长期非人对待的孩子,她们最终……最终大部分都没能活下来……据说……她们死后的魂魄凝聚到一起……真的成为了守护一方安宁的金水海母,这就是金水海母的故事,一个弱小孩童为自己披上神明的羽翼的故事。"
樊静翻译完那段长长的故事与伫立在人群当中的庄宁对视了一眼,那天樊静结束陪同工作以后一个人留在了金水镇,她去曾经和童原居住的那间位于街边的平房看了看,那里几个月后也将面临拆迁和重建。
樊静站在马路对面凝视那间平房油漆剥落的木窗,她想起童原十四岁那年,孔美善火化的前两天,她在清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按下喇叭,两分钟后那孩子吱呀一声推开玻璃窗,向外探出一张红肿不堪的脸,她犹如雨后骤晴般毫无预兆地对樊静绽放出笑容。那是樊静在金水镇工作两年以来第一次见到童原笑,那孩子生着一排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她的笑容像冬日正午阳光照射下的白雪一样璀璨耀眼。
庄宁与樊静时隔五年重新聚在一起吃了顿晚餐,金水镇夜市的大排档依旧像从前那般充满人间烟火气,五年之前庄宁被樊静给足体面地拒绝以后很少主动再与她联系,她也说不清究竟是自卑心还是挫败感作祟。庄宁这五年以来其实一直都很关注樊静的生活动态,樊静平时不使用任何社交媒体,庄宁便关注了青城大学各个平台的官方账号,试图从字里行间得到与樊静相关的哪怕一点点消息。
“最近忙吗?”庄宁的神情显得有些不自然。
“最近在整理小律的日记。”樊静一边回答一边在点菜单上加了一道辣炒蛏子。
“小律她……还有写日记的习惯吗?”庄宁起身为樊静的玻璃杯里斟满了热腾腾的大麦茶。
“当年我在金水镇的时候给小律和阿蛮布置了一项每天写日记的家庭作业,我希望能够通过这种方式引导孩子们借助文字疏解郁积在心中的负面情绪,那时我嘴上说着要不定期抽查,实际上却一次都没有那样做……
小律走后,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她留下了许多本写得满满当当的日记,对了,小律还写下了我们几个人这些年间从金水镇到青城所有的生活经历,我已经将近二十五万字的书稿交给了出版社,如果没有意外变动的话书名应该是《留守日记》。”
“小律的母亲当年也是这样……”
“嗯?”
“戴云舒死后,她生前写下的手稿辗转被交给一位出版社编辑,那本记录她与孔美善之间爱情的小说因此才有机会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