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陆西延额上却光滑平整,没有一丝受过伤的痕迹。
不是玩笑。
萧重鸾逐渐冷静下来。陆西延正直忠诚,不是会与他开这种玩笑的人。
是轮回?
前世病重,他怎么也睁不开眼,难不成他的性命就交代给了那起因不明的病症?
“无事,”萧重鸾一手扶额,脸色阴沉,“就是头有些犯疼。”
陆西延关切道:“属下去请沈大夫。”
“嗯。”
萧重鸾回了房里,陆西延唤了侍女来伺候他洗漱,过一阵,沈大夫还未来,管家倒是先露了面。
“殿下,府外有人求见,”管家停了一下,补了句,“是那位公子。”
萧重鸾尚摸不清如今的状况,索性道:“不见。”
管家迟疑道:“可华公子明日就要入宫了,殿下当真不用见他一面,再叮嘱几句?”
萧重鸾着衣的动作一顿:“华宁?”
管家答:“是华公子。”
萧重鸾垂下眼,理了理衣袖。
他知道如今是哪一年了。
和庆二十年,庆嘉帝访京都悦书阁,初见华宁,一见倾心。
第2章 初见
悦书阁是京都名门贵子们上学的地方,占地极广,分为山水云花四院,山清院供巨贾之子学习,水行院为大臣子弟修学处,云舒院离二院较远,皇族弟子均在此院学习,浮花院则为考场,代代帝王偶尔来悦书阁检阅人才,皆在此院考校。
这一日庆嘉帝从城外古寺祭拜归来,一时起了兴,转道去了悦书阁。
萧重鸾正在云舒院中与先生谈经论道,听闻帝王来访的消息,立时收拾好了书桌,与众人一同前去接驾。
不想帝王那日竟是一人孤身入了悦书阁,走岔道去了水行院。
悦书阁里的人非富即贵,风气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三院之间冲突不断,庆嘉帝有意来试探,连近身太监都没带,负手进了水行院。水行院里恰是下课时间,学子们嬉闹着,说着些男人间惯说的大话。
庆嘉帝站在墙角下好笑,正准备进去试探他们两句,就见兵部尚书的儿子姜越领着三五个人出了水行院大门,朝着对面的山清院去了。
“走走走,听你们说话有什么意思,我们去会会老朋友!”
说得爽朗,可那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庆嘉帝一见这架势,便知这是年轻人要去找别人麻烦。
他跟了几步,站在门口朝里望,姜越已经找到了人,一手箍着那人肩膀将人往外带,旁边的狐朋狗友手里抬着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古琴,大声起着哄。
“教小孩子有什么趣,你也来教教我们呀!”
“说归说,你学得来他那招数?”
“哈哈哈,便是学不会,听华先生弹琴一曲,不也值了?”
姜越手劲极大,听朋友们这样闹,更是不知好歹,一手抓住人家的下巴,抬起人家的脸,冲朋友们啐了一口,笑道:“你们若有华先生这幅面容,弹的纵然是棉花,我也乐意听!”
庆嘉帝听得直摇头。
不想被抓得严严实实的那人却好像没听出他们话里的奚落之意,笑着说了句:“我可不弹棉花。”
姜越道:“华先生天人之姿,平常俗物自然不配沾先生的手。”
“那你还不放手?”
姜越一愣。
华先生身子一矮,从他手臂中脱离出去,到了抱着琴的青年面前,手一伸,就要夺琴,青年下意识的躲了躲,下一秒,琴砸在阶上,发出一阵巨响。
旁边原还躲着几个不敢出头的七八岁小童,这下越发吓得忘了言语,只瞪大了一双双眼,害怕地看着华先生与姜越一众。
华宁背对着庆嘉帝,看不清脸色,却能看见那瘦削的双肩直发着颤:“秦院士借我的琴……你竟然……”
秦院士乃是悦书阁掌事人,他的琴自然非同凡物。青年没想到会闹出这样大的事,连忙狡辩道:“分明是你!是你动的手!”
他推了华先生一把,躲在墙下的几个小童终于忍不住,几个冲上前来团团围住华先生,几个抱住青年的腿叫他不能再动,更有人已经放声大哭了起来。姜越与剩下几人见乱成这幅模样,也忙上前要捂住孩童们的嘴。
场面一片混乱,庆嘉帝看得头疼,刚巧赶来的秦院士更是气得恨不得一板子拍死门里闹事的学生。
“陛下恕罪!”秦院士朝庆嘉帝行过一礼,扭头冲门里还在哭闹推搡的学生们高吼了一句:“都给我住手!”
霎时间,院里的学生们如见鬼神,一下子噤了声,
秦院士脸似火炉,双唇颤抖,一看便知不少训斥的话都哽在喉咙里,碍着皇帝在场不敢骂出口。
“还不见过陛下?”秦院士吹胡子瞪眼道。
院里立刻刷啦啦跪了一堆人。
“参见陛下!”
庆嘉帝似笑非笑道:“读书读得清闲了,串串门倒也热闹,只是将院士的琴都砸了,就不是小打小闹可以糊弄过去的了。朕记得秦院士的琴,是院士前些年在西江重金买来的与扬琴?”
秦院士这才发现学生脚边上还躺着自己心爱的古琴,险些一口气没顺过来,厥死过去。
“是……是与扬琴不错。”
庆嘉帝眼神朝姜越等人一扫,那几人立时磕了个头,高声道:
“学生有错!”
“学生再也不敢了!”
庆嘉帝的兴致到此时也尽了,他敛了笑,懒得再理那群年轻气盛的学生,直白地对秦院士道:“风气不正。”
秦院士跪下,满头冷汗:“臣有罪。”
庆嘉帝道:“那位华先生是怎么回事?”
秦院士答:“回陛下的话,那位是三殿下送来的学生,名唤华宁,原只是个普通学生,但孩子们爱听他弹琴,才请了他闲时教教孩子们音律。”
庆嘉帝冷笑:“朕竟不知你这悦书阁的先生是谁人都能当的了。”
秦院士几乎要趴在地上。“微臣再也不敢了!求陛下赎罪!”
庆嘉帝沉着脸,不经意瞥了眼院子里,正巧撞上华宁望来的视线,便是一怔。
天色尚明媚,院里院外都开着艳丽的花,可灼灼花色却好像都逊了华宁几分颜色,叫庆嘉帝一下子就再移不开眼。
“华宁,快过来!”秦院士一见庆嘉帝模样,心下了然,赶紧唤了华宁过来。
华宁起了身,小心翼翼走到庆嘉帝面前,一拜,轻声道:“草民不知陛下前来,让陛下见笑了,望陛下赎罪。”
庆嘉帝怔愣良久,神情逐渐柔和。
“华宁,”他掂量一阵,温声问道,“你喜欢弹琴?”
第二日,庆嘉帝约谈三皇子萧重鸾,想讨华宁入宫。
如今应是第三日,庆嘉帝的旨意到了悦书阁,华宁即将入宫。
萧重鸾到了承璇厅,华宁已候在此处,他穿了身较华贵的衣裳,领口和袖口都绣着银丝边云水纹,一看便知出自宫中绣娘之手。
皇帝的速度真快。萧重鸾腹诽。
“华宁见过殿下。”华宁朝萧重鸾行了一礼。
面前人唇红齿白,眉目艳丽,垂着的眼睫便好似两只黑翼的蝶,确实漂亮得不行。
萧重鸾眯起眼仔细看了他一阵。他从前将华宁送入宫中,一是其实他早已忘了自己还养着华宁这号人,送与皇帝卖个人情自然划算,二是……他动了借华宁的手杀死庆嘉帝的心思。
前世萧重鸾的买卖做得相当成功,既然如今一切重来,再走一趟老路,也无不可。
“华宁,你跟我几年了?”萧重鸾问。
华宁想也不想地答:“八年。”
萧重鸾问:“可有想过将来?”
华宁答:“想过。”
萧重鸾给自己倒了杯茶,“想过会入宫吗?”
华宁摇头。
萧重鸾问:“是否心有不愿?”
华宁坦然道:“殿下需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最开始养着华宁,是因为看华宁可怜。萧重鸾捡了无家可归的华宁,将这个方且十二岁的少年接回了帝京,当时他还住在皇宫之中,无处安置华宁,才会将华宁送进了悦书阁。
到后来,养一个在悦书阁读书的人就成了习惯,华宁极少出现,也基本不会主动与萧重鸾联系。偶尔逢年过节,萧重鸾想起这号人了,就会遣人挑件礼物,附上信件送去悦书阁。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他随意留下的人,是个愚忠之人,虽傻,却比他身边大多数人都有用。
只是,他上一世本以为华宁的愚忠来源于年少时的一次相助,是单纯的回报。夜访钟宁宫后,他却开始疑惑,若真是报恩,也不必要把他随手送去的只字片语,藏在他送他的羲和琴里那么多年。
华宁的钟宁宫里珍宝万千,随意拿出一件,都足够后宫众人眼红艳羡,唯有羲和琴上不得台面。
因为羲和琴乃是风尘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