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伤旧伤,都是因为救他才留下的。
之前他说,在北园寺那夜沈衡救他,可能只是一时的情绪占上风,如果有时间考虑,未必不会后悔。现在看来,情绪占了上风的人明明是他自己。
如果后悔,相同危急的情况下,沈衡怎么会第二次做出同样的决定。
宋南卿垂着头坐在床榻边的凳子上,鬓边发丝沾了血已经干成一团,他毫无察觉,只觉得背上的重量有千斤重。
御医已经下去配药,营帐里只有一坐一躺两个人。
宋南卿声音疲惫又沙哑:“为什么要救我,你明知道我是故意的。”
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握着的手动了动。
“因为不想你死。”沈衡的声音很轻,带着失血后的有气无力,却每个字都重若千斤砸在了宋南卿心上。原本只是轻握的手张开,和宋南卿的手指十指相扣纠缠在一起。
不知道刚刚御医涂了什么药,苦的宋南卿眼疼,几乎要落下泪来,他不敢去看沈衡的脸,也不敢知道对方对自己是何种看法和表情,只是艰难咽了咽口水湿润干疼的喉咙,“我死了,你不就能顺理成章继承老皇帝的皇位。”
他偏头看向帐篷一侧挂的壁画,是一只搏击长空的雄鹰,鹰爪锋利眼神锐利,是长空之王的样子。
宋南卿突然想起沈衡书房里也挂着一副类似的雄鹰图,盘旋在广阔草原的上空,自由又肆意。但如果草原的雄鹰失去利爪,失去举起武器的可能,他还能叫长空之王吗?
沈衡听他说起皇位继承,手指一顿,眼神暗下来,“你知道了,果然是因为这个…”
宋南卿提高了声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腿下的木凳在地上摩擦出一道尖锐的响声。
“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少年滚烫的泪珠从眼下滑落,一颗接一颗如滚珠般掉在沈衡盖的毯子上,“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为什么非要在我陷入你这个人的怀抱无法自拔的时候,才让我知道一切都建立在命运织就的红线里面,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为什么对我予给予求,为什么不能再一次拒绝我,再多一次?
少年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光,眼尾上扬泛着红,整个人充满了气愤和埋怨,像是点燃了即将撒手高飞的孔明灯。
沈衡躺在床上偏头望着他,静了一会儿才轻叹一口气:“南卿,我也想多活几年。”
如果早就知道,你的暗杀计划会提前至什么时候呢?感情发展到如今这一步,你还是没有放弃过杀掉我,早点说,在哪个时机说好?哪个才是好时机?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好天气,可是每一刻都不是好时机。
宋南卿是沈衡教出的最好的学生,别的不说,心思计谋百转千回,谈笑之间就能玩弄人心,多智近妖的老师教不出一个心思单纯的学生。
如果早就知道沈衡也有继承皇位的可能,怕是日日不得安眠。之前不知道之时就已经谋划盘算了那么多,如果早就知道……
宋南卿听到他这句话,全身仿佛卸下了力气,像是燃烧完后飞速下降随风飘荡的孔明灯,只留无力。
当然,沈衡也有私心,如果说出口,他们势必就不会像之前那般亲密。
对着他撒娇的宋南卿,一边扯他袖子一边说今晚要陪他睡的宋南卿,一边毫不设防把脸靠在他肩膀上打瞌睡,一边还要嘴里念叨着明天要吃话梅排骨的宋南卿,会对他生气发脾气的鲜活的宋南卿,毫不掩盖对他展示自己心机和阴暗面的宋南卿,都会消失不见。
他只会得到一个前段时间那样对他冷淡、提防、克制,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宋南卿。
这段感情对他来说是带毒的慢性镇痛药,吃了没那么痛但可能会死的更快,不吃可能不会死但痛彻心扉。
有时候保守秘密的人比一无所知的人要痛苦百倍。
沈衡捂着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处咳嗽了几声,乌黑浓密的眉毛皱起。
宋南卿连忙起身仔细观察他的表情扶他的后背,“怎么了,痛吗?”
上次受伤才过去短短几月,现在又新旧之伤交叠,怎么也不会好受。
沈衡声音低哑,气息不稳应道:“痛。”
“那、那怎么办,我去叫御医来,你等一下啊!”少年连忙起身要往外跑,额头上有着细碎的汗珠,却被松松握住了手腕。
抬头看去,沈衡的眸子直直盯着他,苍白的嘴唇微微开合,声音直击人心。
“御医没有用,你才是我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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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会日更到正文完结哦——[猫爪]
第63章
一直被嫌弃被看不起的人, 即使内心始终怀着不服输要向上爬的力量,但一朝被依赖被崇拜,被交付全部心神与信任, 那种满足感与获得感, 这世间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可以与之相较。
有那么一个人,孩童时期声音稚嫩之时就对他说:“先生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长大后已经能独当一面, 外能拉权臣下马, 内能不怒自威做好紫禁城唯一的主子, 声音也有了少年人独有的清亮,但还是会对他说:“先生是最厉害的人, 我最喜欢先生了。”
真假尚且不论, 但活泼明艳真实可爱的宋南卿,确实点亮了沈衡人生的灯。
十七岁之前的人生,他活下去的目标只有报仇。害了母亲的人, 欺负过他的人, 全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但当老皇帝死在他面前, 曾经让他恨之入骨的三皇子的血溅了他一脸, 他并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 只是觉得好没意思。
亲人早就离世,仇人刚刚被斩于自己刀下, 至此,他在这世间最后的一丝联系也被斩断了。
人是由记忆构成,也是由和他人的关系构成, 从紫禁城人人可以欺负的草原质子到位极人臣的摄政王,过渡太快也太急。前者无人接近是因为嫌弃,后者无人接近是因为害怕。
沈衡的时间从宋南卿登基分成了两部分,前部分全是灰暗的、心中燃烧着不熄灭的仇恨之火, 后半部分,全是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乌纱帽和畏惧不敢言语的脸。
唯一的不同,是把他视作依靠的宋南卿。
以前觉得世间好没意思,夏天太热,冬天太冷,春天觉困无精神,秋天荒凉太萧瑟。
但有了宋南卿之后,春天可以在紫藤花下扎秋千一起折花插瓶,夏天可以吃冰果喝冷饮听盛夏蝉鸣,秋天有新鲜的果子还可以骑马踏秋,冬天穿斗篷烤火玩雪,栗子红薯埋进余烬中,香甜扑鼻。人世间的体验,所有的正向反馈,全都是宋南卿带来的。
他怎么能放手呢?怎么能因为血缘放手?怎么能因为少年对他变了质的感情放手?
本来毫无留恋的人世间,变得多姿多彩起来,宋南卿的成长和变化成了时间的刻度,那个紫藤花下逐年变化高度的秋千,让春夏秋冬的流传变化,真正在他身上留下了记忆和印记。他也和这个世间,有了真实的联系。
沈衡望着宋南卿有些紧张的脸,重复了一遍:“你就是我的药。”
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他们这两个小时候没怎么感受到爱的人并不懂,但对方于自己,并不是无聊生活可有可无的调剂,而是彼此人生中不可以缺失的重要一角。
不可缺失到拿命去维护挽回都在所不惜。
宋南卿抿唇不语,端过放在一旁晾凉的药,褐色的液体盛了一小半碗,在他端起来要往沈衡嘴边送的时候,两滴清泪不受控制滑落,滴到了药碗里。
他怔了怔,转过头拿袖子擦掉脸上的泪痕。
他不相信世上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相信坚不可摧的爱,不相信话本里那些虚无缥缈的、非他不可的爱情故事,不相信怎么会有人愿意为了所谓情爱放弃生命、放弃手中的一切。
除了真正握在手里的东西,他什么也不相信。
但有时候,一个人越怕什么、越看不起什么,就越渴望拥有什么。这种渴望太强烈,以至于不能忍受有一丝失去的可能,所以干脆就告诉自己,我不想要,也不需要,因为从来没有拥有,也就不会害怕失去。
沈衡给他的越多,他越深陷其中,给皇位、给权势、一步步帮他把朝堂之上的异己全都清除,直到沈衡变成那最后一个。
他从沈衡身上得到的越多,越害怕,因为能保持理智的底线是,他一直在告诉自己,沈衡和他不过是利益交换,他们都是一样理智的人,你不能真的交付全部身心,因为对方也一样。
可是不一样,沈衡不一样,他对自己的好已经超出了宋南卿能接受的范围,再进一步,他就没办法再保持理智的底线。